蒯越府前的石阶还残留着曹植的脚印,灯火未灭。
然而曹植前脚刚走,消息便像从水中炸开的鱼群,一层层传遍荆州士族私宴、蔡氏幕府、郡县官吏的耳朵里。
——曹三公子深夜访蒯越。
——蒯越是荆州士族首领。
——蒯越对蔡家历来冷淡。
蔡瑁听到的时候,正和文武属官在府中饮宴。
杯子“啪”地一声,被他重重搁下。
“蒯越什么时候和北方的贵人走得这么近了?”
他面上带笑,指尖却因用力而泛白。
孙叔敖后人、蔡氏昭烈堂的家老蔡宏试探着说:“主公,三公子为朝廷而来,蒯越素与蔡府不合,这时交好他……难免有意味。”
蔡瑁冷笑:
“他蒯越多年握着荆州士族的脉,今日突然会见曹氏公子——那曹植,是来荆州‘巡察’的,不是来交友的。”
他忽然站起,衣袍一拂,露出锋利的神情:“不能让蒯越独占风头。”
蔡府很快亮起十几盏红灯笼,仆人奔走,厨子受命在夜里准备一桌“江陵夜宴”。
请帖没有等到第二日清晨,便由蔡瑁亲自盖印发出。
——只写一句:
“三郎远来荆楚,应叙乡情。”
曹植接帖时,正准备歇息。
他看着那一抹红封,神情淡定:
“果不其然。”
身边随行的从官张谦皱眉:
“三郎,蔡瑁与蔡氏素来强势,此宴——未必是好话。”
曹植笑吟吟地:
“越是如此,越要去。”
他卷起袖子,将帖子放在案台上:
“我若避之,是心虚;他若设宴,是心惧。”
张谦一愣。
曹植看向窗外乌沉沉的夜色:
“今日见蒯越,明日会蔡瑁。荆州这潭水……正该搅一搅。”
当曹植抵达时,蔡府早已灯火通明。
朱漆大门敞开,鼓乐轻奏,仿佛是在迎接一个重要贵客,却偏偏显得太急、太刻意。
蔡瑁远远走来,笑容大方:
“曹三郎深夜辛劳,是蔡某怠慢了。”
曹植施礼,温润如玉:
“荆楚之地,素来好客。三郎受宠若惊。”
两人一礼一笑,实际上都在对彼此打量。
蔡瑁注意——
曹植今日衣着素雅,却不失华贵,举止无半点傲态。
不像一个来审查荆州的人,更像……一个真正的贵人。
这让蔡瑁心头不安。
“请。”
宴席摆在后花园。
灯笼光映在湖面上,像碎银浮动。
蔡瑁举杯:
“听闻三郎下江南,才名震动洛阳,实乃我荆州之幸。”
曹植点头浅笑:
“过誉了。此次奉命下荆州,只为陛下问安百姓,并无他意。”
蔡瑁心里一紧:
——“并无他意”?
那蒯越为何深夜召他?
曹植为何愿意去?
他试探:“三郎既见过蒯君,不知荆州大势可有所得?”
曹植淡淡放下杯子:
“蒯公忧荆州稳定,言蔡将军久历水陆,威望深重。若蔡将军能辅佐刘牧,则荆州稳如磐石。”
蔡瑁微微一愣。
这句话,既像称赞,也像明明在说:“曹家知道你手握兵权。”
蔡瑁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
“蒯越都说了些什么?”
曹植笑意温润,却让人寒意上肩:
“他只忧荆州多事。
我说——
只要蔡将军以民为重,一切自然顺畅。”
蔡瑁心中更慌。
——这不是承诺,这是“敲打”。
——曹植来荆州,是带着皇帝的目光来的。
这时,一人从旁起身,向曹植徐徐作揖:
“三郎远来,荆州士庶皆欲一见。”
曹植看过去,微微一惊:
“是……傅公?”
——傅巽
蒯越之外,荆州士族中的另一柱石。
他怎会在蔡府?
傅巽微笑:
“蔡将军请我来作东道主。我听闻三郎今日曾访蒯君,心中颇喜。”
这句话一下让蔡瑁脸色变了。
傅巽继续:
“蒯氏、傅氏、蔡氏三方,皆为荆州之基。
今日三郎既来,不如明日再赴傅氏一叙,以安人心。”
蔡瑁冷笑:
“傅公倒是把话说得早了些。”
傅巽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蔡将军,我只是想提醒你——荆州已不是十年前的荆州。”
曹植静静看着他们二人之间暗藏刀光。
他忽然抬杯:“荆州若稳,三家同坐一桌;
荆州若乱,三家——皆不可独存。”
灯火映在他眼底,一点都不柔软。
蔡瑁的手僵在酒杯上。
傅巽目光沉静,却带着一丝敬意。
回程的马车上,张谦紧张问:“三郎,蔡瑁今晚……怕是将您当了敌人。”
曹植轻声:
“敌人?不。”
马车驶过夜色,灯笼光从他脸上掠过。
他的声音温和,却沉着得像压着一座城:
“荆州有两个敌人——
一个叫猜疑,
一个叫野心。
我来,只为治前者。
至于后者……”
他望向夜幕深处的蔡府方向:
“该断的时候,绝不留情。”
次日清晨 · 江陵城外、汉水边
薄雾笼罩着江面,晨光被雾气切成碎片。
蔡瑁今日破例亲自站在码头迎客,脸上笑意深得有些过分。
“今闻三郎大爱江河景致,蔡某不才,今日便献上荆州水军一试,还望三郎不弃。”
他语气恭敬,却礼过而谄,像怕别人看不出他“重视”曹植。
曹植以宽袖拢风,缓缓施礼:
“蔡将军厚爱,三郎受宠若惊。
能见闻江水军势,乃幸事。”
话说得中正无瑕。
但他心中暗叹——
江陵水军突如其来的“试阵”……蔡瑁太急了。
身旁随从张谦已经微不可察地拉了拉曹植袍角,提醒他小心。
号角一响。
江面上顿时鼓声如雷,数十艘战船从雾中冲出,桅杆林立、橹声轰鸣。
蔡瑁得意地侧过头:
“我荆州水军,自先王太史慈拓建至周瑜公子坐镇,根基深厚。三郎来此,正好看看我荆楚水师之威。”
曹植赞叹:“果然是天下第一水军。”
话没错,但语气太稳,稳得像是在告诉蔡瑁:
——我看见了你的实力,但我没有被震慑。
蔡瑁嘴角僵了一下。
曹植目光细致,他注意到:
战船之间距离过近,像刻意围成一个半月形。
码头两侧还有弓弩暗堡的迹象。岸边站着的是蔡瑁心腹,而不是军中常用的将校。
曹植轻声问张谦:“这些人……你可认识?”
张谦摇头:
“一水军军候皆不在,换了些不知名的甲士,上将也看不见。太怪了。”
曹植心中冷笑。
蔡瑁不是在给他看水军,是在准备“困”他。
蔡瑁亲自举旗,一声令下。
江面上立刻扬起箭雨般的战鼓声,战船围成半月形,向岸边慢慢合拢。
有人在曹植耳边低语:
“似是围阵。”
“围阵?”
曹植笑了笑,“若是给我看兵,倒更该开阵而非合阵。”
蔡瑁假装没听见,继续热情地解释:
“这是荆州特有的‘锁江阵’,可一鼓包围敌军——
三郎勿惊,这是演练,不会误伤贵人。”
曹植淡淡:
“但看起来……并不像‘只为演练’。”
蔡瑁愣了一下。
曹植这句话,像突然亮起的寒光,把蔡瑁心里那点“试探”瞬间照得一清二楚。
江风忽然加大,战船推进得更快。
张谦惊道:
“三郎,小心!那是撞击阵型!”
撞击阵型——战船靠近码头后,只要稍稍偏舵,便能直接撞断岸边木桩,将曹植逼入水中。
岸边随后升起弓矢暗堡,一但曹植落水……
蔡瑁装作惶恐:“哎呀,是风急了,三郎莫怕!来人——稳船!稳船!”
但他手下动作迟缓,甚至有人故意让战船越靠越近。
曹植已经感受到风中的杀意。
这……就是蔡瑁的试探。“不杀”,但要吓到你、逼退你、让你知道荆州不是你能掌控的。
所有人都紧张、慌乱、退后。
唯独曹植往前走了一步。
他站在码头最前端,衣袍随江风猎猎,他的声音沉稳清亮:
“蔡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