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笑意忽然淡去,
“——因为王道,不足以让人活。”
风声呜咽。
梁长原看着他,心中激起千层波浪。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曹操那样的神情——
既有冷铁,也有倦意;
既有杀伐,也有悲悯。
他低头叩首,声音带着颤抖:
“学生受教。魏公……或许比圣王更近人心。”
曹操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摆手道:
“别奉承我。圣王在天,我在人间。”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远处的洛阳方向,
“刘协若懂此理,便不必借童生言道。
可惜啊……他仍在等天,而我早学会做地。”
梁长原沉默不语。
曹操忽然伸手,从案上取下一卷竹简递给他。
“这是《周礼·地官》篇。
去读读——地之官,主生也。
若你真想明白‘行道’,记住:
天下未治,‘地’永比‘天’重。”
梁长原双手接过,叩首。
“学生谨记。”
曹操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
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既有怜惜,也有讽意。
“汉家子弟,终究聪明。
聪明,便是悲哀。”
夜幕降临。
郭嘉来台上小酌,笑问:“主公今日谈了什么?”
曹操望着铜雀台下的烛光点点,淡淡道:
“我问他汉与魏何异。
他说我行‘治道’而非‘王道’。”
郭嘉挑眉:“主公不恼?”
“为何恼?他说得对。”
曹操慢慢饮下一盏酒,
“他看见了我,刘协却看不见。”
郭嘉叹笑:“或许,这少年将来能写出主公的史书。”
曹操摇头:“史书写我?不。
他们会写‘王’,不会写‘治’。
——但我在意的,是活人,不是史。”
风吹过铜雀台,烛影摇曳,
郭嘉斜靠栏边,轻声道:
“主公,你真想不做王?”
曹操没有答。
只是望着天边的星,淡淡一笑。
“等我死了,王也罢,贼也罢——
反正,天下有人活着。”
洛阳宫内,夜色如墨。
长乐殿的铜灯映着龙纹,微光摇曳,照不亮殿角的阴影。
内侍曹节悄声步入,手里捧着一封来自邺城的密信。
他行至御案前,低声禀报:“陛下,梁长原的信。”
刘协原本正在批阅奏章,闻言抬头,神色微动。
他放下笔,示意退下,亲手拆开信封。
竹简展卷,字迹整整齐齐。
梁长原在信中记述了与曹操的谈话:
——“魏公言:王道可化人,治道可救人。
若民无食,仁义何施?若天下不治,圣德何安?”
简尾,还附上一段梁长原自己的感悟:
“臣始以为魏公假仁以图霸,今见其心,知其实救民于乱。
汉失人心,非失德也,失食耳。若不先救人而复礼,徒饰空名。”
刘协读至此,心头微颤。
他放下竹简,靠在龙榻上,神情久久未变。
窗外风声掠过,卷起殿内的烛焰,映出他面上的两种光——
半是冷寂,半是迷惘。
良久,他低声道:“连他也被折服了吗?”
曹节低着头,不敢答。
刘协目光转向窗外,喃喃道:
“我以为……只要守住正统,便能守住天下。
可若天下已不信‘正统’二字,又该以何立国?”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往昔。
——那是建安元年,长安乱后,他被曹操迎入洛阳。
彼时他尚年轻,仍以为“天子出诏,诸侯当跪”。
可二十年过去,他坐在宫中,却连一个使者都要暗派。
“天子若不能赐人一碗饭,便不配称天子。”
曹操那句传到他耳中的话,如今像钉子一样钉在心里。
他问曹节:“你说,曹公真心为民?”
曹节小心答道:“老奴看……魏公所行,确令百姓安。”
“安?”刘协轻声重复,笑了笑。
“他让百姓安,却不让百姓记得我。”
他起身缓步走向殿口。
夜风吹动他衣袖,广袖之下的手微微发颤。
“曹节,世人皆说‘治天下者,必先正名’。
可如今——”
他苦笑一声,
“也许,名已经不重要了。”
曹节俯身,不敢言语。
刘协沉默片刻,忽然问:“若朕也学他之道,以食安民,不言王道,只求治世,是否还能挽回民心?”
曹节怔了怔,连忙叩头:“陛下若行仁政,天下自归。”
刘协喃喃道:“仁政……不够。人心早冷。”
他重新坐回御案,展开一幅旧图——
那是《禹贡九州图》,上面标注着昔年汉室疆土。
洛阳只是其中一隅,颜色浅淡。
刘协的指尖沿着疆界缓缓滑过,滑到关中、滑到邺城。
那一带,被描绘成浓墨重彩。
“曹操有地有兵,朕有名有火。”
他喃喃地说,
“但若火烧不亮地,火又有何用?”
他忽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曹节,召太史令入宫——”
“陛下要观星?”
刘协缓缓点头。
“朕要看看——天象是从魏走,还是从汉回。”
次日,未时。
太史令带来星图,说:“近日北斗摇光西指,魏地当盛。
然有一曜微动于南,似天命未决。”
刘协凝视星盘,良久不语。
忽然轻声一笑:“天命未决?
那便由朕,亲手让它未决下去。”
他提笔,在案上写下诏草:
“诏曰:今民间疾苦,岁稔犹饥,朕躬不德,痛心疾首。
自今起,京师设常平仓,复太学于洛,选童生五百,授民书、授民术,
使士可学,民可食,以续汉统。”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写诏,而非曹操授意。
曹节望着那行龙飞凤舞的字,
心中既惊又惧。
刘协却面露宁静:“既然他以‘地’立国,朕便以‘人’续天。
曹操救天下的身,我救天下的心。”
消息很快传至邺城。
郭嘉听罢笑道:“陛下倒也聪明——
他以人心对地势。”
荀彧神情凝重:“陛下若真设太学,魏公必不能明拒。
若收文士之心,恐天下又将两立。”
曹操却只是淡淡一笑。
“文若,奉孝,你们看见了么?”
他指向窗外那条从邺水蜿蜒向南的道:“——他在学我。”
郭嘉挑眉:“主公不忧?”
曹操负手而立,微微一笑:
“人心的火,他可以点。但炉——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