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问道铜雀台(1 / 2)

建安十九年冬,雪消未久,邺城街道上仍是湿冷的风。

铜雀台的屋檐上垂着薄冰,阳光照来时,滴水清脆,似珠玉坠地。

曹操披着青裘,立于廊下,身后随从不敢作声。

一封密报刚从荆州送到——

“荆襄诸郡,出现数十名‘童生’,自称来自洛阳,习《礼记》《周官》,聚徒讲学,游走乡间。”

他眯了眯眼,风吹动衣袖,带出淡淡冷意。

——童生?

——讲学?

——又是“修庙使”的换皮。

“呵。”他轻笑,笑声低低的,却像刀在磨。

“刘协这手,越发像我了。”

他转身,对陈群道:“召荀彧、郭嘉入内议。”

夜色沉沉,铜雀台上灯火微明。

郭嘉靠在栏边,正啜一口酒:“主公果真高兴。”

曹操负手而立,神情淡淡:“高兴?我只觉有趣。”

荀彧微微一叹:“这群‘童生’,看似稚子,实则言行谨慎。据报,他们讲学之时多称‘今上仁德’,避讳‘魏’字,私下却告诫学生——‘当尊天子,不忘宗庙’。”

郭嘉笑道:“陛下这是变相立私学。”

曹操缓缓转身,烛火映在他眸中,似有波光。

“此举不愚。若我杀他们,便坐实‘篡汉’;若我收他们,又成了他的课业。”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轻缓:“但我想见见这些‘学生’。”

荀彧抬头:“主公要召他们入魏学?”

曹操点头:“不如请他们入铜雀书院。既讲《礼》,便看他们如何讲。”

郭嘉笑出声:“主公果真是……借刀不用,偏要借书。”

曹操也笑:“刀能取地,书才能取心。”

几日后,一辆普通的青牛车入了邺城。

车上坐着几名“洛阳童生”,年纪不过十五六,衣着朴素。

领头者姓梁,字长原,言语间谦恭谨慎,神色清澈。

他们被引至铜雀台下,只见青石台阶高不可攀,金雀雕栏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梁长原抬头,心中微震。

他听人说过——魏公台上,藏万卷书,也藏万计。

“魏公在上。”侍卫高声传报。

曹操缓步而出,身着青袍,腰佩玉带。

那一瞬间,少年们齐齐伏地,梁长原率先叩首:“学生梁长原,拜见魏公。”

曹操注视着他们,目光不带怒意,反而带着一点玩味:“你们是洛阳童生?”

“回魏公,是。奉师命南游,习礼。”

曹操微笑:“你们师是谁?”

梁长原抬头,眼神平静:“不敢言名。师命学生——‘学以修身,不涉时政’。”

这句答得极妙。

荀彧在旁暗暗点头,郭嘉却轻轻一笑,仿佛在等曹操如何拆招。

曹操不急,只转身道:“此间有书三万卷,你等可随意读。

但有一事——凡读书者,须抄录《周礼》《尚书》,并附己见。魏学无禁,唯禁不思。”

梁长原一愣,随即俯身:“学生谨遵。”

曹操负手走远,留下淡淡一句:

“你们既来魏地,便学学魏之道。

若学得真,朕不妒汉。”

“朕”字一出,郭嘉眼神一变。

荀彧轻轻吸气。

曹操回过头,眼中带笑,仿佛什么也没说过。

一个月后,铜雀书院内。

少年们白日读书,夜里抄录,偶尔在廊下低声辩论。

他们不再避“魏”字,开始谈“政”“礼”“治”。

甚至在一场讨论中,梁长原写下:“魏政承汉制,去其腐,存其道,此乃中兴。”

这篇文章,被书院学正呈上。

曹操看罢,只笑。

“很好。

他懂得什么叫‘活的汉’。”

荀彧微叹:“主公果然高明。此子已被魏化。”

郭嘉举盏:“我倒觉得主公是在炼心。把汉人的忠,炼成魏的魂。”

曹操笑而不语,只起身推窗。

窗外邺水东流,台上风声猎猎。

“文若、奉孝——”

他低声道,

“火已入炉,根也生了。

汉气不灭,魏名方长。”

而那夜,洛阳宫中,刘协静坐未眠。

曹节递上从邺城密得的消息:“梁长原在魏公书院抄《周礼》,言魏政承汉道。”

刘协垂眸,神色无波,指尖在案上缓缓敲了两下。

“他懂了。”

曹节低声:“陛下,是否要责问?”

刘协摇头:“不必。

若他真懂‘承汉’,那就让他去教魏。

火在炉中,终有一日,也能烧透铜壁。”

他抬头,目光透过窗纸,望向远方。

那是邺的方向,风雪已停。

他喃喃道:

“我不求天下皆汉,只求天下记得——汉曾在。”

邺城的初夏,雨后的风带着湿意。

铜雀台下的蒲柳正新抽嫩枝,蝉声远近交织,像一场隐秘的颂歌。

曹操今日兴致颇高。

自梁长原等“童生”入铜雀书院以来,已有两月。

那些少年渐渐散去了初来时的拘谨,他们在廊下高声辩学,在案前引经据典,甚至有人敢当面驳“魏法过严”。

曹操听在耳中,不怒,反而常常微笑。

——他喜欢看年轻人有锋芒,

只要那锋芒终归在他掌心之内。

而今,他命人请梁长原上台。

这是他第二次与这位少年见面。

铜雀台顶,风大如刃。

梁长原穿着青布儒衫,步伐稳健地登上台阶。

他见曹操正坐在檐下石几旁,几卷《礼记》摊开,酒壶半倾。

“学生梁长原,拜见魏公。”

曹操抬头,目光淡然:“免礼。坐。”

少年俯身谢过,在一旁坐下。

曹操伸手拈起案上的竹简,随意一掷,

“你写的那篇《魏承汉道》,我看了。”

梁长原低声道:“学生妄言,惶恐。”

曹操笑了笑:“妄言?倒也不妄。你文中言‘汉礼已老,魏政新生’,此话何解?”

梁长原沉吟片刻,目光坦然。

“学生以为——汉之礼,贵在正名,而名久失其实;魏之政,虽新,然以实行名。故曰‘承道不袭形’。”

曹操微微眯眼:“承道不袭形……你倒会说。”

他端起酒盏,轻轻晃动,声音低而缓。

“那你以为,魏与汉何异?”

梁长原抬头,眼神清澈:“异在‘谁能行道’。”

曹操放下酒盏,意味深长:“好个‘行道’。那你以为,我行的,是何道?”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眼前这位满头斑白、目光锋利的男子,

似乎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

“魏公行法,然法中有仁;

行权,然权不离礼。

——公所行者,乃‘治道’,非‘王道’。”

“治道非王道?”曹操微微挑眉。

梁长原正色道:“‘治道’可安世而不能立心;‘王道’能化人而非制人。

魏公能令天下守规,却未令天下信心。”

一阵风从铜雀台掠过,卷起竹简的声响。

曹操沉默片刻,忽然轻笑。

“你年纪不大,心却老得很。”

梁长原躬身:“学生不敢。”

曹操起身,负手而立,眺望远方的邺水。

“你可知——天下为何不信?”

“请魏公教我。”

曹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因为他们从未被救过。

从黄巾、董卓、李傕、郭汜到袁绍、吕布……百姓不过换了主。

他们见过太多王道的词,却没见过治道的饭。”

梁长原怔住。

曹操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沉。

“我救他们,不靠虚礼,不靠名分。

靠粮,靠秩序。

若这算‘治道’,那我宁为治者,不做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