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十二月末,夜雪。
洛阳宫深,夜色如墨。
太极殿内残香未散,帘外的宫灯被风吹得东摇西晃。
刘协披着青裘,手里摊着一份刚抄好的奏章。那是曹操上表的副本,内容皆是“刘琮奉诏、荆州安定”。
他看着那一行行工整字迹,眼底的平静一点点化为冷意。
“荆州安定?”他轻声自语,“荆州若真安定,我这皇帝才不安定了。”
他放下奏章,抬头看向伏完。
“伏卿。”
伏完拱手:“臣在。”
刘协起身,缓步走向铜炉。炉中松香燃得正旺,他伸手拨了拨炭火,轻声道:
“荆襄新归,魏公不久必以宗亲镇之。此地水陆要冲,乃南北咽喉。朕若一无所系,他日荆州彻底为魏所有,再无人敢称‘汉臣’。”
伏完心头一震,俯身低声:“陛下是欲——”
刘协转身,眼中闪过冷光:“安人手。”
伏完屏息。
刘协语气缓慢而清晰:“荆襄郡县中,旧有汉吏、儒生、宗族子弟甚多。曹公遣锺繇、曹仁督军,又以蔡瑁、张允、蒯越辅政。朕可借‘赈恤孤寡、修学祭孔’之名,派人南下,协助礼教、宣诏安抚。”
“实则探情?”
“非探,”刘协目光微垂,淡淡道,“是留。”
他轻叩御案,声音低如叹息:“曹操终会亡,但汉的气脉若断,天下再无可续之根。”
伏完叩首,额头贴地:“陛下英明。”
“选人,须稳。”刘协缓缓踱步,
“第一人——黄承彦。襄阳旧族,性敦厚。让他以‘复孔庙’之名返乡。
第二人——韩暨,曾为南阳功曹,通文书,擅记事,命随同出使为‘礼官’。
第三人——伏德,汝南伏氏,与曹仁素识,可作中介。”
伏完一一记下。
刘协停在窗前,看着夜色中那一点点雪光。
“除此之外,”他又补了一句,“再派三人,不许入官,只在民间讲学、施医、修祠。”
伏完愕然:“陛下此举……恐难显效。”
刘协缓缓摇头:“不为效,只为续。”
他说这话时,神情出奇的宁静。
那种宁静甚至让伏完觉得——这一刻的皇帝,已不是在治国,而像是在护一盏即将熄灭的灯。
“臣明白。”伏完肃声答道,“臣亲自选人。”
刘协颔首,转而看向一旁沉默的曹节。
“曹节。”
“老奴在。”
“此事极机密,朕不欲外泄。使者出宫后,沿途由禁卫护送,暗设接应驿。若有人盘问,皆称为‘诏赈荆南孤弱’。懂了吗?”
曹节连连磕头:“谨遵圣命。”
刘协收回目光。
他看着殿中烛火,一时怔怔。
“伏卿,”他忽然轻声道,“你信不信……荆州那位新牧刘琮,也在恐惧?”
伏完抬头。
刘协低笑:“他恐曹操,而曹操恐我。
这天下人都在恐,唯独没人敢信。
若有人能在荆州,仍信‘天子尚在’,那就够了。”
说罢,他抬手,缓缓吹灭案上的一盏灯。
火光熄灭,殿中只剩窗外雪色。
三日后。
六名出使官员从宫中秘密启程,名为“天子安抚新附荆州”。
车驾未挂旌旗,只带随从十余骑。
领首者黄承彦,青袍儒冠,神情肃然。
当车辚辚驶出洛阳西门时,黄承彦回头,透过薄雪,看了一眼城墙。
有一名内侍正站在角楼之上,手持龙纹铜笛。
风吹起他的袖袍,那笛声在雪夜里传得极远——
如在叹,也如在哭。
几日后,荆州襄阳。
刘琮正与锺繇议事,忽有快马来报:“朝廷使者,自称‘奉诏修孔庙、恤孤民’,求见荆州牧。”
蔡瑁皱眉:“孔庙?此时战后民困,修庙作甚?”
锺繇若有所思:“主上既奉表归顺,自应受天子使者。此行或非凡意。”
刘琮踟蹰片刻,只得传令入见。
片刻后,黄承彦步入大堂,长揖为礼。
“臣奉诏而来,陛下念荆襄百姓,命臣等修复孔庙、建书院,以宣圣教。并赈恤孤寡,收抚流民。”
刘琮连忙起身:“皇上圣恩……感怀至深。”
蔡瑁神色复杂,目光暗暗打量那几位文士。
他们衣衫简朴,言语恭谨,却步履坚定——
像一缕风,若无其事,却能透入每个角落。
从此,荆州的驿馆与书院里,渐渐多了几位“洛阳来的先生”。
他们讲《春秋》《尚书》,也教人写诏表奏疏。
偶尔夜谈时,有人低声说:
“天子仍在。”
“汉脉未绝。”
邺城的冬夜极冷,风从铜雀台的高窗灌入,带着薄雪的腥甜。
宫灯摇曳,烛火半明半暗。
曹操披着狐裘坐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铜符。
那是从荆州驿站传回的密报——朝廷派出的“修庙使团”,已在襄阳、南郡活动数月,所到之处皆言“天子圣恩不绝,汉室未亡”。
郭嘉斜倚在几案旁,指尖转着酒盏,笑意若有若无。
“主公,该来的还是来了。”
曹操抬眼看他,目光深不可测:“你似乎早料到。”
郭嘉笑:“若我是天子,也必留几线血脉。那不过是人之常情。”
荀彧坐得笔直,神情凝重:“主公,陛下此举虽情可原,然行有隐患。此等‘修庙使’若散布太广,民心或再归汉。”
曹操听罢,低笑一声:“民心归汉?文若,你以为天下之人,如今还知何为‘汉’?”
他抬头,目光穿过灯影,似在看千里之外的荆襄。
“汉已名存而实亡。洛阳一城,不过残烛照骨。若无我曹氏,陛下恐早随董卓、李傕之流灰飞烟灭。”
郭嘉闻言笑出声,摇摇头道:“主公此言虽实,却太冷。百姓听了怕是寒心。如今天下虽名‘魏公’,心底仍言‘汉朝’,此情不可遽断。倒不如——顺势而为。”
曹操眉峰微挑:“奉孝何意?”
郭嘉轻轻转着酒盏:“留他们。”
荀彧抬头,目光微变:“你是说——不制?”
郭嘉点头:“不但不制,反当保护。”
他缓缓道,“主公想,若杀此辈,天下必传‘魏公弑汉意决’;若容之,则言‘魏公尊汉如师’。名声孰厚,利害立判。”
曹操沉吟,食指敲着案几,节奏轻而清脆。
半晌,他转向荀彧:“文若,你以为呢?”
荀彧神色复杂。
烛光映在他眼中,闪出细碎光点。
“臣以为,奉孝之策,利在一时,损在千秋。”
“哦?”曹操微微眯眼。
“主公若纵其行,表面得‘仁名’,实则汉气不绝。
民心虽感主公宽厚,终不改‘魏代汉’之疑。
臣以为,不如设限。留其言,限其行。
使之可存,不可盛。”
郭嘉“呵”地一笑,放下酒盏:“文若又要走中道了。”
荀彧淡淡一笑:“中道者,恒久之道也。”
两人对视一瞬,空气里似有火光闪动。
曹操抬手止住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