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是我害了她啊!” 积压了二十年的悔恨、恐惧和那被贪婪扭曲的父爱,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李满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嘶喊出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抠出来的血块。
“那年…周扒皮…周扒皮看上了秀云…那畜生…是胡子头子啊!他…他看中了秀云的模样…要强娶…作第八房小妾!他…他带人堵了门…说不答应…就…就烧了房子…杀…杀光李家男丁…抢也要抢走…”
“我…我怕啊!我…我糊涂啊!我想着…想着周扒皮有钱有势…秀云跟了他…至少…至少能活命…还能…还能拉扯家里一把…总比…总比被抢去…糟蹋了强…我收了…收了他二十块大洋的聘礼…我…我逼她…我亲手把那身…那身红得扎眼的嫁衣…塞给她啊!”
李满仓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她…她不穿!死也不穿!她…她跪着求我…说宁可死…也不进那火坑!可我…我鬼迷心窍!我…我打了她!骂她不懂事…要断了全家的活路!我…我亲手把她锁进柴房…等着周扒皮…周扒皮第二天…来抬人…”
“那晚…风雪好大…她…她不知怎么…撬开了锁…穿着…穿着那身红嫁衣…跑…跑到了后院…她…她就站在那井口…回头…回头看了我一眼…” 李满仓的眼神彻底涣散了,充满了梦魇般的恐惧,“那眼神…那眼神…冷得…比那天的雪还冷…比那井里的水…还冰…她…她就那么…跳下去了!噗通一声…就…就一声啊!”
“报应…报应啊!” 李满仓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哀嚎,身体猛地向上一挺,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炕上,浑浊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死死盯着房梁,仿佛还能看到那抹刺目的红。喉间的痰音彻底消失了。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李有田夫妇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王青城闭了闭眼,心口那团“余烬”在老人临终的哀嚎中似乎也沉寂了一瞬,只余下冰冷的麻木。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炕上那具带着无尽悔恨和罪孽的尸体。
“准备东西。” 他对着失魂落魄的李有田夫妇开口,声音疲惫而沙哑,“香烛纸马,要最好的。三牲祭品,牛羊猪头,心要诚。还有…把你爹收殓了,抬到后山李家坟地。那口封死的井…也打开。”
“今夜子时,坟地招魂,送冤亲债主上路。”
* * *
子夜将至。后山李家祖坟地。
惨白的月光冰冷地洒落,勾勒出一座座沉默的坟茔和光秃秃的树影,投下扭曲拉长的阴影。北风呼啸着穿过坟包间的空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枯草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气息。
一口薄皮棺材停在刚挖好的墓穴旁,里面躺着李满仓的尸身。不远处,那口尘封了二十年的老井,井口的青石板已被费力挪开,露出一个黑黢黢、深不见底的洞口,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灰黑色寒气正从井口袅袅升起,带着浓郁的怨念和井水特有的腥锈味。
王青城站在坟地中央的空地上,洗得发白的暗红布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显得他身形愈发单薄枯槁。他面前摆着一张简陋的供桌,上面燃着三柱手臂粗的安魂香,青烟笔直上升,却在坟地的阴风中被撕扯得扭曲不定。香炉旁,摆放着煮得半熟、冒着热气的三牲祭品——牛头、羊头、猪头,象征着最隆重的供奉。
李有田夫妇和几个胆大的屯邻远远地站在坟地边缘,裹着厚厚的棉袄,依旧冻得瑟瑟发抖,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敬畏和恐惧,连大气都不敢喘。
王青城拄着那半截焦黑的木棍,缓缓闭上眼睛。心口那团“余烬”在此地浓郁的阴气刺激下,再次变得活跃而危险,冰冷的锁链嗡鸣如同催命的鼓点,不断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屏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胭脂的冷香,肺部如同被冰渣填满。
他深吸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识海中,意念如磐石般凝聚。
“万灵救苦堂弟子王青城,焚香祷祝,上告天地,下禀幽冥!” 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暴涨,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呼啸的寒风,在寂静的坟地上空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堂口仙家的威严。
“今有李家屯李满仓,业障深重,逼死亲女李秀云于寒井!冤魂不散二十载,保家仙胡翠花,为旧主衔恨,誓断李家血脉!”
他双手在胸前急速结印,指尖因巨大的消耗和体内的对抗而剧烈颤抖,却依旧稳定地划出一道道玄奥的轨迹。体内那点微薄的仙家暖流被疯狂压榨而出,混合着他自身的心头精血之意,化作点点微弱的金红色光芒,融入手印之中。
“冤有头,债有主!李满仓已身死,魂归地府,当受其罚!然李家血脉无辜稚子何罪?恳请仙家开恩,冤魂息怒!”
“弟子王青城,愿以残躯为引,借堂口仙威,开阴阳路,渡怨戾气!请——胡翠花仙家!请——李秀云魂灵!现身一见!了此宿怨!”
最后一句法咒,王青城几乎是嘶吼而出。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着一点微弱却无比精纯的金红色光芒,狠狠点向自己的眉心!
“噗!”
仿佛一个无形的塞子被拔开,又像是一盏本就摇曳欲熄的残灯被猛地抽干了灯油。王青城身体剧震,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那血不再是纯粹的暗红,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金红交织之色,星星点点洒落在冰冷的供桌前,浓烈的胭脂冷香瞬间弥漫开来,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坟地的土腥和井中的怨气!
这口蕴含着他心头精血和堂口仙灵之力的血,就是他沟通阴阳、牵引怨魂的祭献之引!
轰——!
仿佛平地起惊雷!又像是无形的巨锤砸碎了空间的屏障!
供桌上,三柱安魂香的青烟骤然暴涨,扭曲着化作三道灰黑色的烟柱,直冲阴沉的夜空!供桌周围的温度急剧下降,地面上的枯草瞬间覆盖上一层惨白的寒霜。
呜——!
凄厉无比、饱含着无尽怨毒与悲伤的阴风猛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风中似乎夹杂着女人压抑了二十年的绝望哭泣,又像是狐狸濒死时发出的尖锐悲鸣!
坟地边缘的李有田等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地又退出十几步,牙齿咯咯作响,几乎瘫软在地。
就在王青城面前,那口散发着寒气的废井上空,浓郁得如同墨汁的灰黑色怨气疯狂汇聚、扭曲、蠕动!渐渐地,一个半透明的、穿着刺眼大红色嫁衣的女子身影,在怨气中艰难地凝聚成形!她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只有无尽的冰冷和恨意如同实质般散发出来,正是李秀云的怨魂!她赤着双脚,悬浮在井口上方,嫁衣的下摆仿佛还滴落着冰冷的井水。
与此同时,在怨魂李秀云的身侧,另一团火红色的光芒亮起。光芒凝聚,显出一只体型远比寻常狐狸大上许多的火红狐狸!它蹲踞在半空,蓬松的尾巴如同燃烧的火焰,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不再是灵动,而是燃烧着千年寒冰般的愤怒和刻骨的悲伤,死死地盯着下方李满仓的棺材和远处的李家后人。正是保家仙胡翠花!
狐仙显形,怨魂现身!浓烈的怨念和仙家的威压混合在一起,如同无形的山岳,狠狠压在坟地每一个活人的心头,更重重地压在作为“引子”的王青城身上!
王青城身体晃了晃,又是一小口鲜血溢出嘴角。心口那团“余烬”在如此庞大的阴气和自身精血损耗的双重冲击下,彻底狂暴!冰冷的锁链疯狂地震颤、收缩,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残存的生命和意识彻底绞碎、冻结!剧烈的痛苦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开始出现诡异的灰翳和闪烁的雪花点。他全靠手中那半截焦黑的木棍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杆残破却不肯倒下的旗帜。暗红的布袍在阴风中狂舞,沾血的嘴角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恐怖的怨魂和愤怒的狐仙,投向更深沉的夜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穿透力:
“魂兮归来!怨可诉,仇可申!然天道轮回,自有其序!李满仓已死,魂归地府受审!稚子何辜?血脉何罪?仙家修行不易,何苦为旧日仇怨,自毁道基,沾染绝嗣之滔天因果?!”
他的声音在阴风呼号中显得微弱,却带着一种堂口仙家特有的、沟通阴阳的奇异韵律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胡翠花!” 王青城目光如炬,直视那团燃烧的狐火,“你守护李家多年,有恩!李满仓负你旧主,有罪!然恩是恩,债是债!李满仓之罪,自有阴司律条清算!你以此绝嗣之术复仇,看似痛快,实则自陷泥淖!天地不容,仙道难容!你千年修行,甘愿为此等悖逆天道之举,毁于一旦吗?”
那火红的狐影微微一滞,燃烧着愤怒的狭长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和挣扎。
王青城不给它喘息之机,目光转向那悬浮井口、散发着滔天恨意的红衣怨魂,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悲悯和严厉:
“李秀云!”
“汝遭父逼,含恨投井,冤深似海,情有可原!然冤魂不散,戾气缠身二十载,汝可知自身亦已化作怨煞,为天地所厌?汝之怨念,困锁自身,不入轮回,永受沉沦寒井之苦!更累得保家仙为你沾染血债,道途蒙尘!此等结局,可是汝所愿?!”
那红衣怨魂周身翻滚的灰黑色怨气猛地一窒!遮面的长发无风自动,露出一张惨白浮肿、依稀可见昔日清秀轮廓的脸。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被点破真相的茫然、痛苦,以及一丝深藏的无助!困于井底二十年的冰冷孤寂与无边恨意交织,早已让她迷失。
王青城强忍着心口几乎要炸裂的剧痛和冰冷,那“余烬”的锁链已勒进灵魂深处。他猛地举起右手,那三枚被红绳系在一起的古旧铜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掌心。他将残存的所有仙家暖流和心头精血之意,不顾一切地灌注其中!
嗡——!
三枚铜钱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土黄色光芒!光芒凝聚,不再仅仅是堂口仙灵的威压,更隐隐显化出一个模糊但威严浩瀚的虚影轮廓——那是万灵救苦堂坐镇仙家的集体意志投影!一股堂皇正大、沟通阴阳、抚慰怨戾的浩瀚力量轰然降临,如同无形的巨手,暂时定住了这片狂暴的阴怨空间!
“尘归尘,土归土!” 王青城的声音在仙家虚影的加持下,如同黄钟大吕,震彻整个坟地,也狠狠撞在怨魂李秀云和狐仙胡翠花的心神之上!
“李秀云!放下怨怼,前尘尽消!黄泉路开,轮回门现!吾以万灵救苦堂之名,渡汝往生!胡翠花!恩怨已了,因果分明!护持之责已尽,当归山林,再修正道!速速散去怨煞戾气,莫要自误!”
他左手并指如剑,沾染着自身精血,在虚空中急速划出一道繁复玄奥、金光流转的“往生超度符”和一道“仙家敕令符”!两道符箓带着堂口仙家的无上威严和沟通幽冥轮回的意志,化作两道璀璨流光,一道射向井口上方的红衣怨魂,一道射向那团愤怒的狐火!
“啊——!”
怨魂李秀云发出一声尖锐刺耳、仿佛解脱又似不甘的厉啸!金光符箓没入她虚影的瞬间,她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灰黑色怨气如同阳光下的积雪,开始剧烈地沸腾、消融!刺目的红嫁衣颜色迅速黯淡、虚化。她浮肿惨白的脸上,那无尽的怨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解脱般的空洞。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李家屯的方向(那眼神复杂难明),又看了一眼身边那团火红的狐影,身影在金光的包裹下,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最终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消散在阴冷的夜风中。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随风飘散。
“吱——!”
狐仙胡翠花也发出一声悠长而悲怆的狐鸣,声音里的愤怒和不甘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尽的哀伤和疲惫。那道“仙家敕令符”的金光没入火红的狐影,并未伤害它,反而如同清泉,涤荡着它因复仇而沾染的戾气。它燃烧着火焰的尾巴缓缓垂下,狭长的眼眸中,刻骨的恨意消散,只剩下深沉的悲悯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它最后望了一眼那口已经怨气散尽、只剩下空洞黑暗的废井,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口装着李满仓的薄皮棺材,火红的狐影渐渐变得模糊、黯淡,最终化作一缕轻烟般的红色流光,投向远处黑沉沉的茫茫山林,消失不见。
坟地上空那令人窒息的怨念和仙家威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呼啸的阴风渐渐平息,只剩下北风掠过枯枝的呜咽。供桌上三柱安魂香的青烟恢复了正常的袅袅之态,笔直上升。
噗通!
当最后一丝怨魂和仙家的气息彻底消散于天地间时,王青城紧绷到极限的心神骤然一松。那强行压制的反噬和“余烬”的疯狂反扑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
心口剧痛如同万箭穿心!冰冷的锁链彻底绞紧!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严寒覆盖!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手中的半截焦黑木棍脱手飞出,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王小先生!” 远处传来李有田等人惊惶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王青城最后的意识,只感觉到自己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心口那团“余烬”彻底沉寂了下去,不再嗡鸣,不再震动,只剩下一种死寂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冰冷。那冰冷如同墨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好冷……
比那井底二十年的寒水…还要冷……
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带着一丝诡异暖意的胭脂冷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