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过靠山屯王青城的小院,卷起地上几缕枯草。那口喷在雪地上的暗红血渍,早已被新落的浮雪半掩,可那丝丝缕缕渗入雪粒的胭脂冷香,却像无形的针,扎在空气里,也扎在王青城的心尖上。
他佝偻着背,靠在那半截焦黑开裂的木棍上,洗得发白的暗红布袍在风里显得空空荡荡。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心口那团“余烬”,冰冷沉重的锁链仿佛又嵌入骨髓一分,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闷而绝望的嗡鸣。
他挣扎着挪到灶台边,架上药罐,里面翻滚着姥爷王老蔫留下的最后一剂固本培元的草药,气味苦涩浓烈,却压不住体内那仿佛来自九幽的寒意。
药还没煎透,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哭嚎声就由远及近,撞破了小院的死寂。
“王小先生!王小先生救命啊!” 一个壮年汉子几乎是连滚爬扑进院子,棉帽歪斜,脸上涕泪横流,沾着泥土和霜花,正是李家屯的李有田。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惊惶失措的屯邻,抬着一副门板,上面躺着个瘦削的老人,裹着厚被,脸如金纸,气若游丝,正是李满仓。
“俺爹…俺爹不行了!”李有田扑到王青城脚边,死死抓住他洗得发白的布袍下摆,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昨儿还好好的…半夜里突然就…就倒气儿了!浑身冰凉,喊不醒啊!”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喉咙,“屯里…屯里前些日子刚没了个小辈…没得蹊跷啊!王小先生,求您去看看,看看俺家老宅…俺爹他…他是不是也撞了啥?!”
一股浓烈的、令人不安的气息扑面而来。王青城的目光越过哭嚎的李有田,落在那副门板上。李满仓身上散发的不仅仅是垂死的衰败之气,更有一层极其阴冷、怨毒、如同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陈腐淤泥般的味道,紧紧缠绕着他衰弱的生机。这气息粘稠而顽固,绝非寻常病痛或偶然冲撞所能解释。
王青城心口那团“余烬”似乎感应到这股阴怨之气,猛地一沉,冰冷的锁链骤然收紧,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让他眼前发黑。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拄着木棍的手背青筋毕露。
“抬进来。”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救苦的路,没有回头可言。
* * *
李家屯离靠山屯不算太远,但顶着凛冽的北风,踩着厚厚的积雪,每一步对王青城而言都像跋涉在烧红的炭火上。心口的“余烬”在阴怨气息的刺激下,如同苏醒的凶兽,不断冲击着符印的封锁,冰冷的锁链嗡鸣声在他颅腔内震荡。他只能死死攥紧那半截焦黑的木棍,指关节捏得发白,靠着胡三太爷在识海中散发的丝丝清凉定力,勉强维系着意识的清明。
李家的宅院在屯子东头,是座有些年头的青砖老屋,院墙高大,但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院门大开,里面隐隐传来女人压抑的啜泣。
一进院子,王青城心头那股阴冷粘稠的感觉陡然加重。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整个院落——枯死的葡萄藤虬结在架子上,如同僵死的蛇;角落里堆放的农具锈迹斑斑;地面虽清扫过,却总觉得蒙着一层驱不散的晦暗。最扎眼的,是堂屋门口屋檐下,挂着的一串干瘪风干的蒜头和红辣椒,颜色黯淡无光,蒙着厚厚的灰尘。
李有田的婆娘赵金凤,一个面色同样蜡黄憔悴的妇人,正倚在门框上抹泪。见到王青城,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下:“王小先生,救救俺爹!救救俺们李家吧!” 她的恐惧更深,带着一种源自骨髓的绝望,“俺家…俺家小栓子,上月就是…就是在后山洼子莫名其妙淹死的啊!才十岁!水才没过脚脖子!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
小栓子的死?王青城眉头紧锁,这绝非偶然。他目光转向堂屋正中的神龛。
神龛位置很高,上面却积满了灰尘,蛛网在角落结了一层又一层。里面供奉着一块褪色发乌的木牌位,上面的字迹模糊难辨。牌位前的小香炉里,没有半点香灰,只有一层厚厚的浮尘。供盘里,几个早已干瘪发黑、长满了灰绿色霉斑的供果歪倒着,透着一股彻底的、被长久遗忘的腐朽气息。
“多久没上供了?”王青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的寒意。
李有田夫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李有田心虚地瞟了一眼里屋的方向,那里躺着奄奄一息的李满仓。
王青城不再追问,拄着木棍,步履沉重地走进李满仓躺着的里屋。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老人身上散发的、混杂着阴冷气息的垂暮之气。李满仓躺在炕上,双目紧闭,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着青紫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破风箱在艰难拉扯。
王青城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李满仓枯瘦如柴的手腕上。触手一片刺骨的冰凉,仿佛摸到的不是活人的肢体,而是一段深埋地下的朽木。他凝神细察,指尖那点微弱的仙家暖流小心翼翼地探入老人体内。
反馈回来的感觉极其糟糕。老人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被一股强大的、冰冷怨毒的力量死死压制着,更有一股阴寒暴戾的气息盘踞在老人的心脉附近,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这绝非寻常病邪或孤魂野鬼作祟,更像是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诅咒和惩罚!
“是‘家仙反噬’!” 王青城收回手指,声音凝重如铁,“而且怨气深重,直指血脉根源。你们李家,到底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让供奉多年的保家仙如此震怒,甚至不惜绝你李家之后?”
“家仙反噬”四个字如同炸雷,轰得李有田夫妇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李有田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赵金凤则捂着脸,发出压抑不住的悲鸣:“报应…是报应来了…秀云…是秀云她…”
“住口!” 一声嘶哑、虚弱,却带着最后一丝威压的厉喝从炕上传来。不知何时,李满仓竟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儿子儿媳,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绝望,还有一丝垂死挣扎的凶狠。
“爹!” 李有田扑到炕边。
李满仓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地喘着气,似乎刚才那两个字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眼神很快又涣散开去,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痰音。
线索,指向了那个禁忌的名字——秀云。但活人的嘴,被恐惧和秘密牢牢封死。
王青城不再看炕上垂死的老人和惊恐万状的夫妇。他转身,拄着木棍,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走出堂屋,径直来到李家后院。
后院更加荒僻,积雪覆盖着枯败的杂草。一口废弃多年的老井,井口被一块厚实的青石板盖着,石板上落满了雪。井台旁边,几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伸展着扭曲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这里的阴冷怨气,比前院更加浓郁刺骨!空气仿佛凝固的冰水,带着一种陈年血泪的腥锈味和深不见底的绝望。那气息丝丝缕缕,源头似乎就在那被石板封死的井口之下!
王青城站在井台边,寒风卷起他暗红的布袍下摆。他闭上眼睛,强忍着心口“余烬”因靠近强烈怨念而愈发狂暴的冲击,识海中意念凝聚。
“灰九冥!” 他无声地呼唤。
一股阴冷、机敏、带着土腥气的意念瞬间回应,接管了他的部分灵觉。王青城(灰九冥)的感官世界骤然变化。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不再虚无缥缈,它显化成无数条灰黑色的、带着浓烈土腥腐朽味道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都如同归巢的毒蛇,疯狂地钻入那被石板封死的井口之下!
同时,一种尖锐、悲愤、饱含无尽痛苦的女性意念,如同冰冷的针,不断刺探着王青城(灰九冥)的感知,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
“吱吱…吱吱吱…” 王青城(灰九冥)喉咙里发出低沉而短促的鼠类咒语。随着咒语,他脚下松软的雪地无声地隆起一个小包,一只皮毛油亮、眼神灵动的大灰耗子钻了出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裤脚,随即闪电般窜向井台,消失在石板边缘细微的缝隙里。
这是灰仙的“地脉寻踪术”,借子孙之身,探查地底秘辛。
片刻,一股带着强烈悲伤和愤怒的意念信息流顺着地脉传回王青城(灰九冥)的识海。破碎的画面闪现:冰冷的井水,刺目的红(是嫁衣?),一只在水中无力下沉时仍死死攥紧的苍白手掌,掌心紧握着一把小小的、样式古旧却异常精致的黄铜长命锁!锁身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强大的守护意念,却最终被绝望淹没……
灰九冥的意志退去,将画面传递给了王青城本体。
线索指向井底,指向那具可能存在的尸骸,更指向那把关键的长命锁!但那口井被沉重的石板封死,怨气如同实质的淤泥堵塞其中,贸然开启,后果难料。而且,仅凭物证,恐怕难以撬开李家活人那被恐惧锈死的嘴,更难以平息那盘踞此地二十年的滔天怨念。
王青城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气血。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心口的“余烬”因为灰九冥的探查再次变得躁动不安,冰冷的锁链撞击声在脑海中回荡。他需要看到更多,看到那被时光掩埋的真相碎片。
“常天龙。” 他在识海中呼唤,带着一丝恳请。
一股冰冷、迅疾、带着水府幽深之意的浩瀚意念降临。王青城(常天龙)的气质瞬间变得沉静而幽深。他竖瞳微眯,凝视着那被石板封死的井口。
他并未试图强行打开井盖,而是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玄奥繁复的印诀,指尖萦绕起淡淡的幽青色水光。空气中的水汽仿佛受到无形之力的牵引,迅速在他面前凝聚,化作一面模糊的、微微荡漾的幽青色水镜。
“水镜溯影,过往尘烟,显!” 王青城(常天龙)口中吐出低沉而威严的咒言,指尖幽光闪烁,点向水镜。
水镜剧烈波动起来,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浑浊的影像开始闪现,扭曲、模糊,充斥着混乱的光影和刺耳的噪音——那是沉淀了二十年的怨气在疯狂抗拒窥探!
王青城(常天龙)眼神一凝,体内精纯的玄阴真炁源源不断地注入水镜。水镜中的画面艰难地稳定下来,虽然依旧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怨雾,但一些断续的片段终于浮现:
画面一:深夜,李家老宅灯火通明(比现在新很多)。一个穿着破旧花袄、梳着长辫的年轻姑娘(面容模糊,但身形纤细,应是李秀云)跪在堂屋冰冷的地上。炕上坐着面色阴沉、穿着体面绸缎棉袄的李满仓(年轻许多,但眉宇间的固执一模一样)。旁边站着几个气势汹汹、满脸横肉的陌生男人,为首一人腰间挎着盒子炮,眼神淫邪贪婪地盯着地上的姑娘。李秀云浑身发抖,无声地哭泣着,拼命摇头。
画面二:李满仓将一件大红色的、绣着俗气金线的嫁衣和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粗暴地塞到李秀云怀里。他嘴唇翕动,似乎在吼着什么(水镜无声),脸上是混杂着恐惧、贪婪和一种扭曲的“为你好”的强硬。李秀云抱着嫁衣,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眼神绝望空洞。
画面三: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与现在有些相似)。后院里,李秀云穿着那身刺目的红嫁衣,长发散乱,像一抹凄艳的游魂。她踉跄着跑到井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李家灯火通明的堂屋窗户(窗纸上映着李满仓数钱的侧影),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绝望。她毫不犹豫地翻过井沿,那抹刺眼的红色瞬间被深井的黑暗吞噬。只有一声沉闷的落水声,穿透风雪传来……
画面四:井口上方,一只皮毛火红、眼神灵动哀伤的狐狸(胡翠花)显出身形,它对着黑沉沉的井口发出凄厉悠长的悲鸣,那声音穿透水镜的阻隔,带着撕裂灵魂的痛楚,狠狠撞在王青城(常天龙)的心神之上!
噗!
强行维持水镜溯影,尤其是穿透如此浓烈的怨念屏障,对此刻的王青城而言负担太重。常天龙的意志瞬间被那声狐仙悲鸣和怨气反噬冲退。王青城本体如遭重击,踉跄着后退一步,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温热的鲜血涌上喉头。
他猛地侧头,“哇”地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在井台旁冰冷的雪地上。暗红的血珠迅速渗入白雪,那股奇异的胭脂冷香再次弥漫开来,比前一次更加清晰凛冽。
心口的“余烬”爆发出刺骨的剧痛和狂暴的嗡鸣,冰冷的锁链疯狂抽紧,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识绞碎。他拄着木棍,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喘息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然而,就在这剧痛与眩晕之中,水镜最后显现的画面——那只悲鸣的火红狐狸(胡翠花)和井底那抹绝望的红色——却如同烙印,深深印刻在他的识海。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贯通:被遗忘的保家仙牌位、井底的怨魂、李满仓的恐惧、李有田夫妇的欲言又止、小栓子的横死、李满仓此刻的濒危……
李家二十年前欠下的血债,被逼迫穿着嫁衣投井的女儿李秀云,以及誓要为其讨还血债、不惜让李家绝后的保家仙胡翠花!这就是李家屯接连横祸的根源!
王青城抹去嘴角的血迹,那抹暗红在苍白的手指上显得触目惊心。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他拄着那半截焦黑的木棍,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李家阴郁的堂屋。
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李满仓的呼吸更微弱了,喉间的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像是生命的倒计时。李有田夫妇跪在炕前,脸上涕泪混着泥土,眼神空洞绝望,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王青城停在炕边,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炕上仅剩一口气的老人。
“李满仓,”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看着你供奉的保家仙胡翠花!看着你那穿着大红嫁衣、被你亲手推进井里的女儿李秀云!她们…都在看着你!”
“啊——!” 李满仓枯槁的身体猛地一抽,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得滚圆,眼球暴突,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极致恐惧!他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拼命地想蜷缩起来,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冤有头,债有主。” 王青城的声音如同自九幽寒泉中滤出,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李满仓濒死的神经上,“你李家血脉,今日是存是绝,就在你一念之间。是带着这滔天罪孽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还是吐出那口淤积了二十年的黑血,给活人留条生路,也给自己留一线赎罪的微光?”
“爹!爹啊!说啊!说出来吧!救救俺们,救救您孙子啊!” 李有田夫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扑在炕边,哭天抢地地哀求着,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砰砰作响。
李满仓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嗬嗬作响,脸憋成了可怕的紫黑色。巨大的恐惧和濒死的绝望,如同两把生锈的钝锯,在他残存的意识里疯狂地拉扯。他死死盯着王青城身后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抹刺目的红和那双燃烧着千年寒冰般怨毒的眼睛。
“嗬…嗬…秀…秀云…” 终于,一个破碎得不成调的名字,混合着血沫和浓痰,从他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