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绕过桌子,坐回到自己的藤椅上,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水,像是要压下心里的火气。
“孙大成同志,你的思想很危险啊!”
彭兵把缸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什么是唯心主义?这就是唯心主义!你只看到了眼前的困难,没有看到人民群众的冲天干劲!上级领导怎么指示的?要解放思想,敢想敢干!要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别的村能报一千五,能报两千,为什么你们柳树湾连一千斤的勇气都没有?我看,问题不是出在地里,是出在你的思想里!”
他越说声音越大,手指敲着桌面,慷慨激昂。
孙大成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心一点点地往下沉。他明白了,这个人跟尹其怀,跟刘翠花,甚至跟被调走的文志远,都不是一类人。
他不是被逼无奈,也不是心存疑虑。他是真的信了,信了人定胜天,信了精神可以战胜物质,信了口号可以变成粮食。
跟这样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彭书记。”
孙大成深吸一口气,做了最后的努力。
“我不管什么主义,我只问你一句,你当这个书记,是不是要对治下的老百姓负责?你有没有亲自下乡去看过?你知不知道一亩地到底能长多少庄稼?你知不知道食堂的锅里,现在煮的是什么东西?”
“放肆!”
彭兵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怎么当领导,还用你来教?我当然知道要对人民负责!最大的负责,就是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就是带领大家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不是在这里跟你纠缠一亩地是三百斤还是四百斤这种消极落后的旧思想!”
他指着孙大成的鼻子,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你不要跟我说理由,我也不管死不死人,我只要产量!没事的话就给我出去!”
彭兵喘着粗气,又上下打量了孙大成一番,忽然冷笑一声:“我看你说话的力气很足嘛,中气这么旺,看来还是吃得很饱!你们柳树湾的潜力很大嘛!既然这样,一千斤的目标确实是低了点,太保守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面前的一份文件上划了一下,抬起头,用一种带着报复快感的语气宣布道:“我决定了,给你们加加担子,鼓鼓劲!我看你们柳树湾的亩产,至少能达到一千五百斤!你回去告诉尹其怀,让他照着这个数字,重新写一份报告交上来!”
一千五百斤!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孙大成紧绷的理智。
那股从村里就一直憋在胸口的火,那股看到食堂米汤时的酸楚,那股对这个颠倒黑白世道的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炸!
他想起了尹其怀那张愁苦绝望的脸,想起了村民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样子。
这不是要产量,这是要命!这是要把柳树湾几百口人,往死路上逼!
“狗日的,你这个昏官!”
一声怒吼,孙大成的眼睛瞬间红了。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攥紧的拳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向彭兵那张自以为是的脸!
彭兵也是部队转业的,反应不慢。他没想到孙大成敢在公社大院里动手,惊怒之下一侧头,拳头擦着他的脸颊打了过去,火辣辣地疼。
“你敢动手?反了你了!”
彭兵勃然大怒,他也是个火爆脾气,当即就还了一拳。
两个同样是军人出身,同样是三十二岁的男人,就在这间小小的书记办公室里,像两头公牛一样,疯狂地扭打在了一起。
没有章法,没有招式,只有最原始的愤怒和力量。
桌子被撞翻了,文件、报表、钢笔、墨水瓶撒了一地。椅子也倒了,搪瓷缸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刺耳的声响。
外面的干部听见动静不对,赶紧冲了进来。看到书记和人打成一团,所有人都吓傻了。
“快!快拉开!把那个刁民抓起来!”
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几个保卫科的干事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试图把孙大成拉开。
孙大成力气大得惊人,在狂怒之下,三四个人都按不住他。最后,一个干事抄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孙大成闷哼一声,身子一晃,这才被几个人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把他给我关起来!关起来!我要办他!我要枪毙他!”
彭兵的嘴角流着血,一只眼睛肿了起来,他指着被按在地上的孙大成,疯狂地咆哮着。
孙大成被几个人反剪着双臂,从地上拖了起来。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彭兵,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杀意,让彭兵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他被粗暴地拖出办公室,押向了公社后院的一间禁闭室。
刘翠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着外面的咆哮和打砸声,整个人都软了。当她看到孙大成被几个保卫干事押着从门口经过时,她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完了!全完了!
她冲出办公室,看着孙大成被关进那间小黑屋的背影,心乱如麻,手脚冰凉。殴打公社书记,这罪名太大了,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他是反革命破坏分子都有可能!
她知道,求彭兵是没用的,那等于火上浇油。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人!找能救他的人!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办公室,抓起电话,哆嗦着摇通了总机:“快!给我接县委!找林书记!林曼依书记!”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位曾经和孙大成有过命交情的人么身上。
电话那头,县委秘书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找林书记?她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她去哪了?我有天大的急事要找她!”刘翠花急得快哭了。
“去哪了?”
秘书的口气带着一丝嘲讽。
“去学习了。跟文志远一样,到山里‘接受再教育’去了!”
电话“啪”地一声被挂断了。
刘翠花握着没了声音的听筒,呆呆地愣在那里。最后一道希望之门,也被关上了。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像一团乱麻。突然,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从她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桃花、杏桃、蔡竹、蔡兰……还有蔡梅!
那些和她一起在泥地里打滚,一起被教官训得像狗一样,也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姐妹!她们都是女子护院队的人,都是教官的兵!
如今,她们都出息了,在部队里,在各个重要的岗位上。尤其是蔡梅,现在已经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了!
对!找她们!只有她们,还认教官这份情!只有她们,或许还有办法!
刘翠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扔下听筒,又发疯似的重新抓起来,对着总机嘶哑地喊道:“给我接县公安局!快!我找蔡梅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