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豫西伏牛山一带旱魃为虐,河床龟裂如老龟甲,田垄里的禾苗焦枯成灰。牛守义背着半袋糙米,踏着落日余晖往山坳里的牛家坳赶,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像根快要绷断的线。
他是牛家坳唯一的货郎,也是村里最壮实的后生。爹娘早亡,只剩一间土坯房孤零零立在村尾,院里栽着棵老槐树,树龄比村里最年长的老者还大。往年这时候,他该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换些针头线脑、碎布旧铁,可今年大旱,各村都断了生路,只能靠着山里零星的野菜和官府派发的救济粮勉强糊口。
走到山腰的破庙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这庙不知建于何朝何代,匾额上“山神庙”三个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剩半块残碑斜倚在墙角,碑上爬满了青苔。牛守义往常路过从不停留,今晚却实在累得挪不动脚,便推门走了进去,想歇口气再赶路。
庙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角堆着些枯枝败叶,正中的神像早已塌了半边,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芯。他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板坐下,掏出怀里的水囊抿了一口,又掰了块硬邦邦的糙米饼子啃了起来。饼子干涩难咽,他却吃得格外香甜,这是他三天来唯一的干粮。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庙后传来。牛守义心里一紧,这荒山野岭的,又是这般光景,怎会有人在此处?他握紧了腰间的柴刀——那是他走货郎时防身用的,缓缓站起身,朝着声音来处望去。
庙后转出一个女子,身着青布衣裙,裙摆上沾着些草屑,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挽着,垂在肩头。她身形纤瘦,脸色苍白得像宣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浸在寒潭里的星子。女子手里提着一盏青釉油灯,灯芯跳跃着微弱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忽明忽暗。
“公子,晚山风大,小女子可否在此借宿一晚?”女子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牛守义素来老实,见女子孤身一人,不像恶人,便松了口气,收回柴刀道:“姑娘自便,这破庙本就无主。只是条件简陋,姑娘莫要嫌弃。”
女子浅浅一笑,屈膝行了一礼:“多谢公子。小女子苏氏,家乡遭了旱灾,家人失散,一路寻亲至此,天色已晚,才冒昧打扰。”她说着,将青釉油灯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灯光照亮了供桌前的一小块地方,也照亮了她腕间一串素白的玉珠。
牛守义见她举止文雅,不似寻常村妇,心中更添了几分同情:“如今这世道,活着不易。姑娘若是不嫌弃,我这里还有半块饼子,你先垫垫肚子。”说着,便将手里剩下的糙米饼子递了过去。
苏氏接过饼子,指尖触到牛守义的手掌,冰凉刺骨,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苏氏似乎察觉到了,微微垂下眼睑:“小女子体质虚寒,让公子见笑了。”
牛守义连忙摆手:“无妨无妨。”他看着苏氏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子,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柔和,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女子身上少了些人气,尤其是她靠近时,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牛守义说了些牛家坳的事,苏氏则轻声应和,偶尔说起自己的家乡,语气里满是怅然。不知不觉间,夜色渐深,庙外传来几声狼嚎,听得人头皮发麻。
“公子,我有些怕。”苏氏往牛守义身边挪了挪,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牛守义见状,拍了拍胸脯道:“姑娘莫怕,有我在。我守着你,定不让豺狼靠近。”他拿起柴刀,坐在供桌旁,让苏氏靠在神像的残躯旁休息,自己则睁着眼睛警惕地望着庙门。
苏氏低声道了谢,便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牛守义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里竟生出一丝异样的情愫。他今年二十有三,因家境贫寒,尚未娶妻,这般近距离地接触年轻女子,还是头一遭。
不知过了多久,牛守义渐渐觉得困倦,眼皮越来越沉。迷迷糊糊间,他似乎看到苏氏站了起来,提着那盏青釉油灯,缓缓走向庙外。他想喊住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庙外的山雾很重,能见度不足三尺。牛守义揉了揉发胀的脑袋,想起昨晚的事,心中疑惑不已。他四处看了看,苏氏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供桌上那盏青釉油灯还在,灯芯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小截灯灰。
他拿起油灯看了看,只见灯身刻着些细密的花纹,像是某种符咒,只是他不识得。他心里有些失落,不知苏氏去了何处,是否平安。但他还有正事要做,只能将油灯揣进怀里,背着糙米袋,继续往牛家坳赶。
回到村里时,村民们正围在老槐树下议论纷纷。见牛守义回来,村长牛老栓连忙迎了上来:“守义,你可算回来了!昨晚村里出事了!”
牛守义心里一沉:“村长,出什么事了?”
“你家隔壁的二柱子,昨晚去山里找野菜,到现在还没回来!”牛老栓叹了口气,“他媳妇都快哭晕过去了,村里的后生们正要进山去找。”
牛守义闻言,连忙放下糙米袋:“我也去!”
一行人拿着柴刀、绳索,朝着二柱子昨晚进山的方向找去。山雾缭绕,山路湿滑,众人走得小心翼翼。牛守义一边走,一边想起昨晚在破庙里遇到的苏氏,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走到半山腰时,有人发现了二柱子的鞋子,掉在一处陡坡下。众人连忙顺着陡坡往下找,最终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找到了二柱子。只是此时的他,早已没了气息,脸色苍白如纸,双目圆睁,嘴角挂着一丝黑血,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更诡异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只是浑身冰凉,像是死了很久一般。
村民们都吓坏了,纷纷议论是遇到了山鬼。牛守义看着二柱子的死状,忽然想起了苏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还有她冰凉的指尖。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浑身发冷。
回到村里,牛守义将自己关在屋里,拿出怀里的青釉油灯。他仔细端详着灯身上的花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爹娘说过,山里有一种“引魂灯”,是鬼魂用来引诱活人的,灯身刻着锁魂咒,被引诱的人会被吸走精气而死。
难道苏氏不是人?二柱子的死,和她有关?
牛守义越想越害怕,他拿起油灯,想要扔到门外,可刚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他想起苏氏孤苦无依的模样,想起她轻柔的声音,心里竟有些不忍。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二柱子的死,可能只是意外。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还算平静。牛守义将青釉油灯藏在床底下,不再去想那晚的事。可他不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
三天后的夜里,村里又出事了。这次失踪的是村里的王寡妇,她平日里靠纺线织布为生,为人和善,从没得罪过谁。第二天一早,村民们在村后的小河边发现了她的尸体,死状和二柱子一模一样,脸色苍白,浑身冰凉,没有任何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