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四天,刘三奶终于松了口。她坐在院子里,对着那只小小的、黑色的麦克风,用她那苍老而独特的嗓音,唱起了第一首童年时的歌谣:
“月亮光光,芝麻糖糖,谁家媳妇,爱哭鼻子……”
那歌声,像一条从遥远时光里流淌出来的小河,瞬间将林福来带回了一个他从未经历过的、属于瓦盆村的童年。他小心翼翼地按下录音键,那红色的指示灯,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从那以后,林福来的身影,便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村里各个老人的家中。他带着他的录音机和笔记本,像一个勤劳的蜜蜂,采集着那些正在凋零的记忆花粉。
他记录下张德旺讲述的、关于木工“开山门”的规矩和鲁班爷的传说;他记录下村里最后一个篾匠,如何用一双巧手,将一根普通的竹子,变成能装下整个秋天的箩筐;他记录下那些在抗战时期逃难至此的老人,口中模糊的家乡和颠沛流离的往事……
他的行为,在村民眼中,显得如此“不务正业”。
“福来这娃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放着厂里的正经事不管,天天跟一帮老头老太太瞎聊,能聊出钱来?”
“听说他为了买那个破匣子,把盖房子的钱都花光了,真是败家!”
吴老虎对此尤其不解。他不止一次找到林福来,拍着桌子说:“福来,你醒醒!现在是市场经济!你不琢磨着怎么把咱的茶具卖到北京上海去,天天守着这些没用的老古董干啥?能当饭吃吗?”
连林福来的父母都忧心忡忡,觉得儿子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好不容易在村里“出头”了,却开始不走正道。
面对这一切的质疑和不解,林福来没有辩解。他只是更加沉默地,做着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因为他从那些老人的讲述中,找到了一个村庄的根。
当然,也有支持他的人。
黄明远老师在看到林福来的笔记本后,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让林福来去买最好的磁带。他说:“福来,你做的,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你在为瓦盆村修史。”
赵铁蛋虽然不善言辞,但他会默默地帮林福来修理出故障的录音机,还用灵巧的双手,为那台珍贵的机器,量身定做了一个防震防潮的木盒子。
而远在县城读高中的苏文清,则成了林福来最忠实的“笔友”。林福来会把整理出来的故事和歌谣,抄录下来,寄给他。苏文清则会在回信中,用他细腻的笔触,描述这些故事带给他的感动,并从县图书馆里,为林福来查找一些关于民俗学和地方志的资料。
他们的支持,像一束束微弱但坚定的光,照亮了林福来这条孤独的记录之路。
与此同时,在另一条轨道上,杨小丫也正经历着她人生的“田野调查”。她来到南方的城市,进入一所专为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开办的“希望小学”。
她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高楼,第一次坐了公共汽车,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自卑”。
当她穿着妈妈买的牛仔背带裤,走进教室时,迎接她的,却是城里孩子毫不掩饰的嘲笑。他们笑她的口音土气,笑她没见过肯德基,笑她连“Abc”都念不标准。
她像一棵被移植到水泥地上的小草,拼命地想融入周围的环境,却发现自己的根,还深深地扎在瓦盆村那片湿润的泥土里。
那个秋天,两个瓦盆村的年轻人,一个在故乡寻找着根,一个在异乡感受着漂泊。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经历着一场深刻而痛苦的成长。而他们个人的命运,也正像那台录音机里转动的磁带一样,被时代一圈一圈地,刻录下无法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