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龙门再次沉重闭合,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期盼隔绝。然而,对于至公堂内的考官们而言,真正的繁重工作才刚刚开始。
数千份墨卷被迅速回收,在严密的监督下,经历糊名(密封考生信息)、誊录(由专门的书吏用朱笔重新誊抄,防止笔迹辨认)的过程,化作一堆堆仿佛带着血气的朱卷,被分送至各房同考官案头。
阅卷房内,灯火彻夜通明。
十余名同考官,包括周景昭在内,各自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朱卷之中。
依据规制,同考官需先通阅所有分派到的试卷,初步筛选出文理通顺、稍有可取者(“荐卷”)与文理荒谬、不堪入目者(“落卷”),并在荐卷上写下评语与推荐理由。
气氛严肃而压抑,只闻纸张翻动与笔尖划过的声音。每位考官都有自己的审美偏好与评判标准:有的重经学根底,有的爱文采斐然,有的偏好务实策论,有的欣赏宏大格局。
周景昭摒除杂念,以“风铎书君”的学识与公心,仔细审阅每一份朱卷。他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看到见解精辟、文采飞扬之作,他会欣然提笔,写下赞赏之语;看到陈词滥调、空洞无物之文,则果断列入落卷;遇到观点激烈却言之有物、或略显稚嫩却颇有潜力的文章,则会反复斟酌,格外慎重。
很快,分歧便开始出现。
一位年长的同考官对一份文风犀利、直指时弊的策论(疑似庞清规之作)大为不满,认为其“言辞过激,有失敦厚,非士子所宜”,欲黜落之。
而另一位较为开明的考官则极力反对:“此言虽直,却切中肯綮,非泛泛而谈,岂可因言废人?”
类似争论在各房时有发生。
荐卷纷争,汇聚至公堂
初步筛选后,各房将荐卷呈送副主考崔衍与主考陆九鸣处覆核、定等。这才是真正决定士子命运的时刻。
至公堂内,荐卷堆积如山。陆九鸣、崔衍以及少数核心同考官(包括因身份特殊而参与的周景昭)齐聚于此,开始最后的衡文较量。
争论变得更为激烈。一份文采华丽、典故娴熟但策论稍显空泛的试卷(疑似林则深之作),被某位考官盛赞,列为第一等。
而周景昭却提出异议:“此文赋藻虽佳,然策问关乎国计民生,似避实就虚,于‘统筹兼顾’之策着墨不多,恐难列一等。”
支持者则反驳:“春闱取士,重在其才其学,此文才学俱佳,足堪一等。”
另一份策论(狄安之作)因其周全稳妥、对策务实,得到陆九鸣的暗自点头,但亦有考官认为其“缺乏锋芒,过于老成”。
而那份观点激进、充满理想色彩的试卷(庞清规之作),则引发了最大争议。反对者认为其“少年气盛,不知轻重,若依其策,恐生边衅”,坚决要求降等。
支持者(包括周景昭)则力争:“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正需此等锐意进取、敢于任事之才!其策虽险,然一片赤诚为国之心,且非全无道理,岂可因惧生变而扼杀英才?”
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陆九鸣高坐其上,静听各方争论,很少轻易表态。他目光深邃,不断权衡着文章优劣、才器高下,以及其观点背后所反映的士子心性与未来潜力。他需要在文采、学识、见识、心性乃至朝廷未来的需求之间,找到一个最佳的平衡点。
周景昭在这场争论中,既坚持己见,为他认为真正有才识、有胆魄的士子力争,也时刻保持着对主考陆九鸣和其他前辈的尊重,言辞恳切,以理服人,逐渐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洞察力。陆九鸣看着他,心中那点因孙女而起的怨念,不知不觉中又消散了几分,反而多了些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