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质子(1 / 2)

天光从破败的窗纸窟窿里漏进来时,已是辰时三刻。

萧景晏睁着眼,盯着屋顶椽木上厚厚的蛛网,静静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

风停了,只有远处依稀传来的、宫廷日常运作的模糊声响——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漱玉宫依旧死寂,昨夜巡查的人没有再来。

他起身,动作很轻。

先走到门边,从缝隙里向外观察片刻。

庭院里空空荡荡,积雪上除了他自己昨夜留下的浅浅脚印,便是几道属于巡查者的杂乱靴印,在偏殿附近逡巡一圈后,延伸向了更深的宫苑方向。

很好。

他回到屋内,从床板下取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几样零碎物件:半截蜡烛、火折子、一小包粗盐、一个豁口的瓦罐,还有昨天老太监福安偷偷塞给他的两个冻得硬邦邦的荞麦馒头。

他将馒头掰下一半,用旧布包好,又将瓦罐里残留的一点凉开水倒进一个稍小的陶碗。

想了想,又从柜子底层摸出一个扁平的、巴掌大的粗糙瓷盒,里面是半盒黑绿色的药膏,气味刺鼻。

这是柳太医去年留下的,治外伤颇有些效用,只是所剩不多。

准备妥当,他却没有立刻行动。

而是坐下来,就着渐渐亮起的天光,翻开那本《漕运辑要》,目光落在字句上,心思却在飞快转动。

赫连曜,北狄赫连部的三王子。

永昌十二年秋,北狄犯边受挫后议和,送来的质子。

名义上是“王子入雍,习礼明义,以示两国永好”,实则是抵押的人质。

萧景晏虽居冷宫,但这些年通过福安和零星的旧宫人闲谈,对这位质子的处境并非一无所知。

起初一两年,或许还有些表面工夫,居住在西苑怀远阁,配有仆役。

但随着北狄与大雍边境摩擦不断,这质子的待遇便每况愈下。

克减用度、仆役怠慢是常事,宫中皇子、宗室子弟,乃至有些权势的太监宫女,都将他视为可以随意折辱取乐的对象。

一个敌国的王子,在大雍皇宫里,活得不如得脸的奴才。

昨夜那伤,看样子是钝器击打或踢踹所致,位置在肋下,极易伤及内腑。

下手的人,根本没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

萧景晏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

收留他,风险极大。

质子失踪或死亡,都是外交事端,哪怕只是个形式上的事端,也足以掀起风波。

自己这个冷宫皇子,一旦被牵连,最好的结果是彻底被遗忘在这漱玉宫,更糟的……

但昨夜那双眼睛,还有那按着伤口、在雪地里艰难挪动的身影,让他做出了选择。

不仅仅是因为同病相怜。

萧景晏冷静地剖析着自己的动机。一个活着的、对他抱有感激(或至少是依存)的北狄质子,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会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当然,前提是,他能活下来,并且记得这份“雪中送炭”。

风险与机遇,从来并存。

他合上书,站起身。时候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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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洞深处,远比萧景晏想象的要宽敞一些。

入口狭窄,需侧身挤入,但深入几步后,便是一个因墙壁倾颓、屋梁塌陷而形成的三角空间,约莫有半间厢房大小。

地面是碎砖和夯土,还算平整,角落里堆着不知何年何月遗落的朽木和破麻布。

顶部有几道缝隙,透下些许天光,足以让人勉强视物。

赫连曜就蜷缩在靠里侧、相对干燥些的一堆破麻布上。

他醒着,在萧景晏小心拨开入口遮挡的瓦砾、侧身进来时,那双狼一样的眼睛便立刻锁定了来者,身体绷紧,满是戒备。

一夜过去,他的脸色在晦暗光线下更显苍白,嘴唇干裂起皮。

按在肋下的手松开了些,但那里的衣衫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板结,紧贴在身上。

萧景晏没有立刻靠近,他将手中的小包裹和陶碗放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自己则在对面的碎砖上坐下,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喝点水。”他指了指陶碗,声音平淡,“馒头是冷的,将就。药膏治外伤,效果还行,你自己看看要不要用。”

赫连曜的目光在食物、水和药膏上扫过,喉咙又滚动了一下,但他没动,只是死死盯着萧景晏。

“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北狄口音,但雍话说得还算清晰。

“萧景晏。住在这里的人。”萧景晏回答得简单。

“这里……是哪里?”

“漱玉宫。俗称,冷宫。”

赫连曜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冷宫。他显然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萧景晏: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袍子,单薄的身形,平静到近乎没有表情的脸。

一个被遗弃的皇子。

“为什么……”赫连曜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帮我?”

萧景晏沉默了一下,道:“昨晚他们搜到这里了。如果你被抓住,死在外面,或者死在这附近,对我都是麻烦。”

这个回答冷酷而现实,撇清了任何多余的同情。

赫连曜听了,眼中的戒备反而稍微褪去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