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虚无的善意,这种基于自身利害的考量,在宫廷里更显得真实。
他缓缓伸出手,先是端起陶碗,小口地抿着凉水。
水流过干涸的喉咙,他吞咽得有些急促,但很快控制住,没有喝太多。
然后,他拿起了那个冻硬的馒头,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濡湿,再一点点嚼碎咽下。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对食物的珍惜和谨慎。
萧景晏静静看着。
这是长期饥饿和缺乏安全感才会养成的进食方式。
吃了几口馒头,赫连曜的体力似乎恢复了一点。
他放下馒头,手指有些颤抖地揭开那个粗瓷盒的盖子。
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肋下,尝试去解那粘着血污的衣衫,但稍稍一动,就疼得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冷汗。
萧景晏看着,忽然起身走过去。
赫连曜立刻警觉地后缩,牵扯到伤口,脸疼得扭曲。
“别动。”萧景晏的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
他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那是他平时用来裁纸或削木炭的,刃口很薄。“衣服粘住了,得割开。”
赫连曜盯着那把小刀,呼吸急促,眼神里闪过挣扎,最终,他咬着牙,缓缓松开了按着伤口的手,闭上了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
萧景晏下手很快。
小心地割开粘在皮肉上的布料,露出
左肋下有一大片青紫肿胀的瘀伤,中央皮肤破裂,渗着血水和少许黄水,不算特别深,但面积不小,边缘有些红肿发热,已有发炎迹象。
看形状和伤势,像是被靴子狠狠踹的。
萧景晏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用之前包馒头的那块旧布一角,就着陶碗里剩下的少许水,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污垢。
赫连曜的身体抖得厉害,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硬是一声没吭。
清理得差不多,萧景晏用手指挖出一小块黑绿色药膏,均匀涂抹在伤口上。
药膏触及破损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赫连曜猛地抽了一口气,眼睛骤然睁开,里面布满血丝。
“忍一下。”萧景晏的声音很低,动作却不停。
涂好药,他从自己旧袍的内衬上,撕下相对干净的一条布,示意赫连曜抬起胳膊,替他简单包扎固定。
布条不够长,打结时难免触碰到伤处,赫连曜疼得冷汗涔涔,嘴唇咬得发白。
包扎完毕,萧景晏退回原处坐下,将小刀仔细擦干净收回怀里。
赫连曜缓了好一阵,才慢慢松开紧咬的牙关,气息紊乱。
他低头看着肋下那粗糙但还算妥帖的包扎,又抬头看向萧景晏。
少年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处理伤口的不是他。
“谢……谢。”这两个字从赫连曜齿缝里挤出来,有些生硬。
萧景晏没接这话茬,转而问道:“谁干的?”
赫连曜眼神一暗,掠过刻骨的恨意,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变成一片隐忍的阴郁。
“三皇子……身边的一个侍卫。”他哑声道,“说我行礼时腰弯得不够低,冲撞了贵人。”
理由荒唐至极。
无非是寻个借口,发泄对北狄的敌意,或者单纯以欺凌弱者为乐。
萧景晏并不意外。
他自己虽因身在冷宫,少受这种直接折辱,但类似的戏码,在这宫墙之内,每天都在上演。
“你逃出来的?”
赫连曜点头,语带嘲弄:“怀远阁?看守的人喝酒赌钱去了。我挨了打,他们扔我回去,也没人管。半夜……翻墙出来的。”他顿了顿,“不知道该去哪儿。胡乱走,就看到这边……好像没人。”
“伤是怎么处理的?”萧景晏指指他肋下之前显然简单压过的样子。
“自己……随便按着。”赫连曜垂下眼帘,“在北狄时,看我阿爸的侍卫们……学过一点。”
萧景晏不再多问。
他拿出自己带来的那半块硬面饼,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半递给赫连曜。
“这个也吃了。伤没好之前,别乱动。这里暂时安全,白天除了一个老太监偶尔会来送点炭火吃食,没人会进来。晚上,我再给你送水和吃的。”
赫连曜接过面饼,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萧景晏,那双狼崽般的眼睛里,情绪复杂翻涌,最终低声道:“你……不怕惹上麻烦?”
萧景晏站起身,拍了拍旧袍上的灰尘。“待在这里,别出声,别出去,就是对我最大的不麻烦。”
他走到墙洞入口,侧身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蜷在破麻布上的赫连曜。
晨光从顶部的缝隙漏下几缕,恰好照亮少年半边染血污的脸颊和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萧景晏说完,身影消失在墙洞外的光亮里。
瓦砾被重新小心掩好。
墙洞内重归昏暗寂静。
赫连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攥着冰冷的饼,肋下药膏开始发挥效用,带来阵阵清凉,压下了些许灼痛。
他听着外面极轻微的脚步远去,消失。
然后,他慢慢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间,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只有死死咬住的牙关,和攥得骨节发白的拳头,泄露着这个十二岁少年全部的屈辱、痛楚,以及一丝绝境中抓住浮木般的、微弱的、不肯熄灭的求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