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三日后,南京的旨意就到了。朱元璋没直接斥责,只让胡惟庸带了句话:“书院可以讲学,但别扯到朝堂上的事。”朱允炆看完旨意,让齐泰给南京回了封奏折,说已请王阳明讲《诗经》,绝口不提那日的“孝论”。
可长沙城里的议论却没停。有人说王阳明的学问能让人明白事理,也有人说他是“离经叛道”。李教谕联合了几个老秀才,要在府学开坛讲程朱理学,跟书院打对台。开讲那天,府学门口挂了条红绸,写着“正心诚意”四个大字,比书院的匾额还醒目。
朱允炆带着方孝孺去看热闹,只见李教谕站在台阶上,唾沫横飞地讲“存天理,灭人欲”,底下却没多少人听,几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倒围了不少人。
“殿下,要不要让府学把红绸摘了?”方孝孺问道。
朱允炆摇摇头,指着不远处的书院方向:“你听。”那边隐隐传来歌声,是王阳明带着学子们在唱改编的《诗经》,调子轻快,连路过的孩童都跟着哼。“百姓爱听什么,不是红绸能决定的。”
入冬后,书院的名气越来越大,连武昌、岳州的学子都赶来听课。朱允炆趁机在书院旁开了家书铺,把王阳明的讲义印成小册子,一文钱一本,很快就传遍了湖南。有次他去书铺,见个老农正拿着册子跟掌柜打听:“‘知行合一’是说,知道该做啥就得去做,对吧?”
掌柜刚点头,就见个穿锦袍的中年人冲进来,一把夺过册子撕了:“妖言惑众!”老农急了,上去要抢,两人扭打在一处。朱允炆让侍卫拉开他们,才认出那锦袍人是周德兴的侄子周骥,上个月刚到长沙巡查。
“周大人来长沙,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朱允炆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周骥喘着气,把撕碎的册子往地上一摔:“殿下还问我?这等歪理邪说,就该一把火烧了!”
“周大人觉得哪里歪了?”朱允炆捡起半片纸,上面印着“心外无物”四个字。
“人心是会变的!要是都凭着心做事,那朝廷的律法还有什么用?”周骥指着书铺里的册子,“这些东西要是传到军里,士兵都想着‘心即理’,谁还肯听将军的?”
朱允炆忽然笑了:“周大人怕是忘了,兵法里也说‘上下同欲者胜’。要是士兵觉得打仗是为了自己的家,比逼着他们冲锋要管用得多。”他让掌柜再拿本讲义给周骥,“大人回去看看,要是还觉得歪,咱们再论。”
周骥把讲义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我会把这事奏明陛下!”
看着周骥的背影,方孝孺忧心道:“周德兴在京里本就对殿下不满,这下怕是又要借题发挥了。”朱允炆弯腰捡起那本被扔掉的讲义,指尖抚过“王学”两个字:“让他奏。父皇要是连讲学都容不下,那这书院建得才真没意思。”
果然,没过多久,南京就传来旨意,让朱允炆把王阳明送到京城问话。朱允炆给王阳明收拾行李时,见他还在修改讲义,忍不住道:“先生此去怕是要受些委屈。”
王阳明放下笔,笑着把书稿捆好:“殿下放心,我带了本《论语》,要是陛下问起,就说我是来跟陛下请教的。”他忽然压低声音,“其实我更想看看,京城里的‘心’,跟长沙的是不是一样。”
朱允炆送王阳明到码头时,书院的学子和百姓来了上千人,挤得渡口水泄不通。有个瞎眼的老秀才让人背着来的,手里攥着本磨得卷边的《传习录》:“王先生,我把你的话编成了弹词,等你回来唱给你听。”
王阳明对着众人深深作了个揖,转身踏上船。船开时,朱允炆忽然喊道:“先生,书院的门永远为你开着!”王阳明在船头挥了挥手,身影渐渐消失在雾里。
那天晚上,朱允炆在书房看王阳明留下的书稿,齐泰匆匆进来,手里拿着封密信:“南京来的,说周德兴联合了几个勋贵,要在陛
朱允炆把书稿合上,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着:“你说,要是让书院的学子们给陛下写封信,说说他们听课后的变化,陛下会不会信?”
齐泰眼睛一亮:“这主意好!那些学子里有不少是军户子弟,他们说的话,陛下或许更信。”
“不光是军户。”朱允炆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书院方向的灯火,“让土司的儿子也写写,就说听了讲学,才知道该好好教族人种庄稼,别总想着打打杀杀。”
半个月后,朱元璋收到了一箱子信,有学子写的,有农夫写的,还有几个用土话写的,旁边附着译文。他翻到最底下,见朱允炆的奏折里夹着张书院的课表,上面除了《论语》《诗经》,还有“算术”“农事”两门课。
“这小子,倒会因材施教。”朱元璋把课表递给胡惟庸,“王阳明呢?让他来见朕。”
王阳明见到朱元璋时,正赶上御花园的梅花开了。朱元璋指着株绿萼梅道:“听说你说‘心外无物’,那这梅花,没看见的时候就不算存在?”
王阳明躬身道:“陛下,臣看见梅花,心里才有了梅花的样子;要是没看见,梅花就在臣的心外,跟臣没关系。就像百姓,陛下心里装着他们,他们才是陛下的子民;要是心里没他们,子民也就成了陌路。”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这学问,倒也有些意思。回去吧,告诉朱允炆,书院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别总让人跟朕打小报告。”
王阳明回到长沙时,朱允炆正带着学子们在书院后面开垦荒地,准备种些蔬菜。听说陛下允了讲学自由,众人都扔了锄头欢呼起来,连旁边种菜的老农都跟着拍手。
“王先生,陛下没罚你吧?”有个小吏模样的学子问道。王阳明摇摇头,从包袱里掏出本新的《传习录》,封面上多了行小字:“御批: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朱允炆接过来看了看,忽然对众人道:“明天开始,加门‘水利课’,让长沙府的老河工来讲。”
夕阳落在书院的瓦上,金光闪闪。远处传来李教谕在府学讲课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已没多少人听了。朱允炆望着那些在菜地里忙碌的身影,忽然明白,所谓学问,从来都不在书本里,而在这烟火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