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的秋意比南京来得早,岳麓山的枫叶才刚染上浅红,朱允炆已在城南选定了一处废弃的文昌阁,作为岳麓书院分院的地基。开工那日,他亲自扶了第一锹土,身后跟着方孝孺、齐泰等文臣,还有长沙府的大小官吏,黑压压站了半条街。
“殿下,这木料得从湘西运过来,那边土司说要加三成价钱。”负责监工的县丞抹着汗上前,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账单。朱允炆接过来看了看,笔尖在“松木百根”那行划了道圈:“告诉那土司,月底前送到,价钱按他说的给,但每根木头上都得刻上他的族徽。”
县丞愣了愣:“刻族徽?”
“嗯。”朱允炆将账单递回去,“就说这是殿下亲批的木料,将来书院建成,碑记上要写清楚谁捐了多少。”方孝孺在旁抚须笑道:“殿下这是要让土司们争着来送木料呢。”朱允炆回头看了眼文昌阁残破的匾额,阳光透过蛛网落在他袖口的玉扣上:“读书人要讲学,总得让山里人知道,这事不光是朝廷的事。”
不出半月,湘西的五寨土司果然亲自押着木料来了,队伍后头还跟着永顺、保靖的土司,都扛着自家最粗的楠木,非要朱允炆收下。朱允炆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设了宴,席间永顺土司捧着酒碗道:“殿下要是早说建书院,我把祖传的香楠都献出来!将来我儿子能不能来念书?”
“怎么不能?”朱允炆给土司满上酒,“书院的门对所有人敞开,不管是土司的儿子,还是山里的猎户,只要认得字,都能来听。”这话一出,棚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土司当场拍板,要在自家地盘建乡学,让孩子们先识了字再送来长沙。
方孝孺在一旁悄悄对朱允炆道:“殿下这招比强征要好,只是……”他瞥了眼账房先生正在登记的木料数量,“开销怕是要超了。”
“超不了。”朱允炆夹了块腊肉放进嘴里,“你没瞧见保靖土司那眼神?他带来的楠木上全是金漆花纹,分明是想在碑记上占个好位置。等建成了,让他们竞价捐钱修藏书楼,保管能把木料钱挣回来。”
消息传到南京时,朱元璋正在西暖阁看云南送来的战报。胡惟庸捧着朱允炆的奏折进来,见陛下盯着地图上的滇池出神,小声道:“长沙建书院的事,殿下请了王阳明来讲学。”
朱元璋笔尖一顿,朱砂在地图上洇出个小红点:“王阳明?就是那个在江西讲学,说‘心即理’的举人?”
“是,听说他的门生遍江南,只是一直没中进士。”胡惟庸递上王阳明的《传习录》抄本,“殿下说此人‘能破程朱之弊’。”
朱元璋翻了两页,眉头渐渐皱起。案头还放着朱允熥从云南送来的奏折,说要在大理建武学,教士兵识文断字。两个孙子,一个忙着建书院,一个想着教士兵念书,倒像是约好了似的。他忽然问:“李善长当年建的白鹿洞书院,现在还有多少生员?”
胡惟庸一怔,随即答道:“去年报上来的是三百余人,多是江南士族子弟。”
“嗯。”朱元璋将《传习录》推到一边,“告诉朱允炆,书院可以建,但讲学内容得经礼部审过。还有,让他把王阳明的卷子找来,朕倒要看看,这人是不是真有能耐。”
朱允炆收到旨意时,正陪着王阳明勘察书院的讲堂选址。王阳明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指着文昌阁残存的石柱道:“殿下你看,这柱础是唐代的样式,不如留着做讲台,既省了工,又能让学子们知道,文脉是一代代传下来的。”
朱允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石柱上果然有模糊的缠枝纹,只是下半截已被白蚁蛀空。他让人搬来梯子,亲自爬上去敲了敲:“得包层铜皮,不然撑不住。”王阳明在底下笑道:“殿下要是信得过我,就让门生们来做,他们里有铜匠的儿子。”
两人正说着,齐泰匆匆赶来,手里拿着南京的回信。朱允炆看完递给王阳明,后者看完只是淡淡一笑:“礼部要审讲学内容,也好,正好让他们看看,程朱理学不是唯一的道理。”
“先生不怕他们挑刺?”朱允炆问道。
王阳明抚摸着石柱上的纹路:“当年我在龙场驿,对着竹子悟了三天三夜,才明白‘心外无物’。要是连礼部的审核都怕,还算什么讲学?”他转头看向朱允炆,“只是有件事得麻烦殿下——我想请些布衣来听课,比如茶馆的先生、染坊的账房,不知……”
“当然可以。”朱允炆立刻应道,“书院的门,本就不该只对秀才敞开。”
消息传开,长沙城里顿时起了波澜。府学的教谕找到齐泰,气得山羊胡都抖了:“那些泥腿子也配进书院?王先生要是讲《论语》,他们听得懂吗?”齐泰给他倒了杯茶:“李教谕,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听他讲学的不也有贩夫走卒?”教谕猛地拍了桌子:“那是孔夫子!王阳明算什么?一个落第举人,也敢在长沙称先生?”
这话传到朱允炆耳朵里时,他正在看工匠们安装书院的匾额。“落第举人怎么了?”他指着匾额上“明德堂”三个字,“汉高祖还是泗水亭长呢。”一旁的工匠插嘴道:“殿下,小的爹以前是说书的,他说想听听王先生讲‘知行合一’,行不?”
朱允炆回头笑了:“让他来,我给他留第一排的位置。”
十月初十,书院落成那天,长沙城像是过节。王阳明站在唐代石柱改成的讲台上,底下坐了三百多人,有穿长衫的秀才,有戴头巾的商人,还有挽着裤脚的农夫,甚至几个土司家的子弟也混在里头,手里还攥着刚买的《传习录》抄本。
“今日不讲《论语》,讲讲‘孝’。”王阳明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堂外的风声,“有人说,孝就是给爹娘买好东西,可要是心里不敬,买再多东西也没用。就像做官的,天天说爱民,却逼着百姓交苛捐杂税,那爱民就是假的。”
台下的农夫们点头称是,几个秀才却皱起了眉。坐在后排的李教谕冷笑一声:“一派胡言!孝悌是纲常,哪能这么解释?”他身边的秀才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教谕,殿下在呢。”
朱允炆就坐在第二排,手里转着支笔,闻言抬头看了眼李教谕,没说话。王阳明却像是听见了,笑道:“这位先生怕是觉得我说得不对?那敢问,要是爹娘让你做坏事,你也听吗?”
李教谕猛地站起来:“父母之命,焉能违背?”
“若是让你贪赃枉法呢?”王阳明往前迈了一步,目光如炬,“当年有个县令,爹娘逼他搜刮百姓,他照做了,结果被抄家,爹娘也跟着坐牢——这叫孝吗?”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有个穿短打的汉子喊道:“王先生说得对!我邻居家儿子就是被他爹逼着偷东西,最后砍了头,他爹现在天天哭!”
朱允炆放下笔,对身旁的方孝孺低声道:“你看,百姓心里自有杆秤。”方孝孺点点头,却又忧虑道:“只是这话传到南京,怕是有人要说王先生非议纲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