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道余音,人间问真(1 / 2)

老王最终没去儿子单位。他在设计院楼下转了三圈,看见儿子穿着西装从大门出来,手里拿着图纸,跟同事说着什么,眉飞色舞的,像极了小时候讲起动画片里的英雄(老王忽然觉得,就这么远远看着也挺好,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往公园走时,晨练的人已经多了起来。打太极的老头动作慢悠悠的,甩鞭子的汉子“啪”地一声,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老王走到水轩,周老头他们还在,石桌上摆着新沏的茶,刘老头正唾沫横飞地讲他爹当年拉黄包车的事。

“我爹那黄包车,擦得比现在的小汽车还亮,”刘老头比划着,烟袋锅子在手里转得飞快,“客人要是带了小孩,他准从车座底下摸出颗糖,说‘给娃含着,不硌牙’。他总说,‘拉车是力气活,心却得细,不然谁愿意坐你的车’。现在想想,他这是在教我咋做人呢。”

老王坐下时,周老头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茶叶在水里舒展,像刚睡醒的叶子):“没见到?”

“见着了,”老王喝了口茶,舌尖有点涩,“他正忙,我没打扰。反正话在心里了,早说晚说都一样。”

张老头“哼”了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小印):“你就是脸皮薄。我当年跟我儿子道歉,是在他生日宴上,当着亲戚的面说的,说得我脸都红了,可他眼睛亮了,跟小时候盼着我带他去买糖似的。男人之间的话,就得说得敞亮。”

李老头推了推眼镜,从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上面记着几行字,是他儿子小时候的童言童语):“我儿子三岁时说,‘爸爸的手像棉花,摸我头的时候不疼’。后来我才知道,他怕我像别的家长那样打他,所以总往我怀里钻。当爹的手要是太硬,孩子就不敢靠近了。”

他顿了顿,笔尖在“棉花”两个字的时候,改成拍肩膀。他现在跟我勾肩搭背的,像哥们儿——其实孩子要的不多,就是知道你手里没鞭子,心里没火气。”)

老王想起自己的手,常年擦地、修东西,指关节有点粗,掌心的茧子磨得发亮(他小时候总躲着爹的手,因为那双手总在他犯错时扬起,现在儿子是不是也怕他这双手?)。

“我爹的手才叫粗,”刘老头接话,他把烟袋锅子往石桌上磕了磕,“拉黄包车磨的,指节肿得像小萝卜,可他给我补衣服时,穿针比我妈还准。有次我摔破了膝盖,他用那双手给我涂红药水,轻得像羽毛,生怕弄疼我。男人的手,得能扛事,也得会疼人,这才是本事。”

周老头翻开那本《为父之道》,指着其中一页插图(画着个父亲牵着孩子的手,孩子的小手被包在大手里,像颗发芽的种子):“我爹说,当爹的手有两个用处,一是给孩子挡风雨,二是牵孩子走正路。挡风雨不能太严实,得让他见见世面;牵正路不能太使劲,得让他自己找平衡。”

“就像学自行车,”张老头忽然笑了,他想起教儿子骑车时,自己跑得上气不接,后背的汗湿透了衬衫(“你得扶着车座,却不能一直扶着,得悄悄松手,让他自己晃悠着找感觉。摔两跤不怕,怕的是你一松手,他就不敢蹬了。”)

李老头点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儿子学游泳,我把他往泳池里一推,他扑腾着喝了好几口水,骂我‘坏爸爸’。可学会了之后,天天拉着我去游,说‘爸,你当年要是不敢推我,我现在还怕水呢’。有时候,当爹的得狠点心,但这狠心得藏着爱,不然就成了真狠心。”)

老王望着潭里的水,想起儿子小时候学走路,他总怕孩子摔着,寸步不离地扶着,结果儿子比同龄孩子晚三个月才会走(老伴当时骂他“瞎操心”,他还不服气,觉得是“疼孩子”)。

“我就是太怕他摔了,”老王的声音有点哑,“学走路扶着,上学怕被欺负跟着,找工作怕他碰壁托关系……结果呢?他现在啥都自己扛,不跟我说,大概是觉得跟我说了也没用,我只会瞎担心。”

“这就叫‘过犹不及’,”周老头把书合上,封面的字在阳光下泛着光,“你把路铺得太顺,他就忘了咋爬坡;你把风雨挡得太严,他就忘了咋撑伞。真正的为父之道,是教他自己铺路,自己撑伞,而不是你替他把啥都弄好。”

刘老头往烟袋锅里装烟,烟丝撒了点在石桌上(他低头用手指捻起来,吹了吹又装回去):“我爹当年常说,‘人这辈子,该吃的苦得吃,该受的罪得受,当爹的能替你扛一时,不能替你扛一辈子’。他拉黄包车拉到六十岁,腰都弯了,却从不跟我伸手要钱,说‘你挣的钱自己攒着,我还能动’。现在想想,他这是在教我啥叫‘骨气’。”

张老头拍了拍老王的肩膀,手劲不小,却带着暖意(“别愁,你儿子现在能自己扛事,说明你没教错根儿。只是以前的方式拧了点,现在慢慢转过来就行。我跟我儿子现在能一起喝酒了,他说‘爸,你当年打我那几下,其实我知道是为我好,就是拉不下脸跟你说’。男人之间,哪有那么多仇,就是隔着层不好意思。”)

日头慢慢升高,潭边的柳树把影子拉得短了些。有个年轻爸爸推着婴儿车过来,孩子在车里哭,他手忙脚乱地摇着车,嘴里念叨“宝宝乖,爸爸给你买糖”(婴儿车的轮子碾过石缝,发出“咯噔”声)。

“你看他那样,”李老头笑着指了指,“跟咱当年一个样,手忙脚乱,却傻乐呵。这为父之道啊,就是代代相传的手忙脚乱,代代改正的傻毛病。”

年轻爸爸听见了,不好意思地笑了(挠了挠头,额头上的汗往下滴):“大爷们见笑了,这小家伙闹得很,不知道咋哄。”

“别哄,”刘老头磕了磕烟袋,“让他哭会儿,哭够了就好了。孩子跟大人一样,得有自己的情绪,你总想着堵住,会憋坏的。”

年轻爸爸愣了愣,真就停下了摇晃的手(孩子哭了几声,果然没那么凶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他忽然笑了,从兜里掏出个拨浪鼓,轻轻摇着(“还真是,我妈总说‘孩子一哭就抱’,看来不对。”)

“你妈那是疼孙子,”周老头接话,青衫的袖子在风里轻轻晃,“但疼和教是两码事。就像你现在摇拨浪鼓,是陪他玩;要是他一哭你就满足他所有要求,那就是惯,不是疼。”

年轻爸爸点点头,推着婴儿车慢慢走远了,拨浪鼓的“咚咚”声混着孩子的咿呀声,在潭边荡开(老王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自己也给他买过拨浪鼓,只是后来觉得“幼稚”,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