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轩风景,几谈父道(1 / 2)

晨雾还没散尽,公园的潭水像蒙着层纱,柳树枝条垂在雾里,看不真切。石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周老头刚把一本泛黄的书推到中间,封面上“为父之道”四个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边角卷得像只虾。

“这是我爹留下的,”周老头的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青衫的袖子扫过桌面,带起的风让雾气晃了晃,“昨晚翻出来的,纸都脆了,可里面的字还看得清。他当年总说,当爹的,不是光会挣钱养家就完了,得知道咋把孩子往正路上引。”

刘老头凑过去,鼻子快碰到书页,烟袋锅子在手里转着(烟灰落在石桌上,他用手指捻了捻):“你爹是教书先生,说话自然有道理。我爹是拉黄包车的,一辈子就教我一句话——‘别偷别抢,挣干净钱’。现在想想,这也是为父之道吧?”

张老头“嗤”了一声,往茶杯里续水,热水冲得茶叶翻腾(他年轻时脾气暴,打儿子没轻没重,现在说起这事,耳根子有点红):“我爹才没那么多说道,他信奉‘棒下出孝子’,我小时候偷摘个桃,他能追着我打半条街。我后来对我儿子也那样,结果呢?他现在见了我就躲,跟仇人似的。”

李老头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沾着雾珠(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声音慢悠悠的):“我那本《为父之道》是医院发的,讲怎么科学育儿,说不能打,得讲道理。可我儿子青春期那会儿,跟我对着干,我说东他偏往西,道理讲得嘴都干了,他左耳进右耳出。现在他自己当了爹,倒总来问我‘当年我那么混,你咋没放弃我’。”

老王昨天听了众人的话,心里敞亮了不少,这会儿也接了话(他摩挲着茶杯,杯壁上的茶渍没擦,倒觉得顺眼):“我爹是木匠,话少,手上的老茧比树皮还厚。我小时候学走路,摔了跤哭,他从不扶,就蹲在旁边说‘自己起来,路得自己走’。后来我学他打家具,凿子凿偏了,他也不骂,就拿过凿子,一下下凿出个正正经经的榫卯,说‘歪了就改,改到正为止’。”

周老头翻开书页,纸页“哗啦”响,像枯叶在风里抖(他指着其中一行字,墨迹已经发灰):“你们看这句——‘为父者,如灯如引,非如鞭如锁’。我爹说,当爹的得像灯,照亮孩子的路;像引路的绳子,帮着孩子走稳;不能像鞭子,抽得孩子怕了;更不能像锁,把孩子困死在自己觉得对的地方。”

“这话在理,”刘老头磕了磕烟袋,火星子在雾里亮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总骂儿子“没出息”,因为儿子放着稳定的工作不干,非要去开修车铺),“我那儿子,当年气得我三天没吃饭,觉得他‘不务正业’。可现在呢?他的修车铺开得红火,附近的人都说他手艺好、实在。我才明白,我觉得的‘正路’,不一定是他的‘正路’。我这当爹的,倒像根锁,想把他锁在我画的圈里。”

张老头往石桌上敲了敲烟袋锅子,烟灰簌簌往下掉(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悔):“我比你还糊涂。我儿子小时候调皮,打碎了邻居家的酱油瓶,我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逼他去道歉。他哭着去了,可后来好几天不理我。现在他跟我说,那天他本来想自己挣钱赔酱油的,被我一巴掌打没了勇气。我这爹当的,不是引路,是堵路。”

李老头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镜片后的眼睛有点湿(他想起儿子高考失利,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他没骂,也没劝,就每天把饭放在门口,留张纸条——“条条大路通罗马,爹相信你”):“我那时候也慌,怕他想不开。但我爹当年教我,‘孩子摔了跤,你别光骂他不长眼,得帮他看看哪块石头绊了脚’。后来我儿子去学了厨师,现在开了家小饭馆,逢年过节总给我送他做的酱肉,说‘爹,当年你没逼我复读,我才找到自己喜欢的事’。”

老王一直没说话,他在想自己的儿子。儿子小时候总爱画画,墙上、地上、作业本背面,到处都是他的涂鸦,老王嫌“脏”,总骂他“瞎画”,还把他的画笔扔了(现在儿子在设计院工作,画的图纸拿了奖,却很少跟他提小时候的事)。

“我以前总觉得,当爹的得让家里干净、规矩,”老王的声音有点闷,手指在石桌上画着圈,“儿子画画弄脏了墙,我就发火;他放学晚了五分钟,我就盘问半天;他想报美术班,我非让他学奥数,说‘画画能当饭吃?’现在想想,我哪是当爹,是当监工呢。”

周老头把书往前推了推,书页上有几处用红笔圈过的地方,墨迹已经发暗(他指着其中一处):“我爹在这里写了句批注——‘父之过,不在不教,在教之过苛;不在不爱,在爱之过缚’。意思是,当爹的错,不是不教孩子,是教得太苛刻;不是不爱孩子,是爱的方式太束缚人。就像你总逼着儿子学奥数,像老张总打儿子,像老刘总骂儿子没出息,都是用自己的尺子量孩子,忘了孩子有自己的尺寸。”

“那你爹当年咋教你?”张老头问,他觉得周老头说话总是慢悠悠的,却总能说到点子上。

周老头笑了,眼角的皱纹在雾里像水波(他往茶杯里添了点热水,雾气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脸):“我小时候贪玩,把先生的戒尺偷出来扔了,怕被我爹打,躲在柴房不敢出来。他找到我,没打也没骂,就坐在柴草上,跟我说‘你怕我打,是知道自己错了,这就好。但错了就得认,戒尺得还回去,道歉得你自己去。以后想玩可以,得先把该做的事做好’。”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书页(“他没说‘你必须怎样’,只说‘你可以怎样,但得承担后果’。就像放风筝,线得有,但不能攥太紧,不然风一吹就断;也不能太松,不然就飞跑了。那根线,就是当爹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