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皇宫的东宫主殿内。
朱标身着明黄色常服,衣摆处暗绣的祥云纹随呼吸轻晃,在殿内柔和的微光里若隐若现。
他静立在紫檀木案前,指尖轻捏着一个巴掌大的楠木盒 —— 盒面雕缠枝云纹,纹路间嵌着细如米粒的螺钿,泛着温润的光泽,触手时竟带着几分凉意,与掌心的温度形成微妙反差。
他望着这精致的木盒,目光微凝,思绪不自觉地飘远。
这木盒是午膳时母后马秀英亲手交给他的。彼时御膳房刚布好膳,青瓷碗碟里的羹汤还冒着袅袅热气,母后却避开宫人,引他到偏殿的暖阁,将木盒轻轻搁在他掌心。
她指尖掠过盒面的云纹,只淡声道:“标儿,这是槿儿给你的,回东宫后,无人时再看。” 话音落,裙摆扫过青砖地面,留下一阵轻响,她便转身回了内宫,未再多说一字,只留朱标握着那尚带母后体温的木盒,心里满是揣测。
从御膳房回东宫的路上,朱标一路都在琢磨二弟朱槿的心思。
今日这木盒沉甸甸的,倒让他猜不透 —— 又会是什么要紧东西?
此刻东宫殿内只剩他一人,殿外远处宫人的脚步声隐约传来,伴着细碎的说话声,转瞬又消失在回廊尽头,反倒衬得殿内愈发寂静。
朱标深吸一口气,指尖抵住木盒侧面的暗扣,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处细微的凹槽,而后微微用力一掰。“咔嗒” 一声轻响,清脆地在殿内荡开细微回音,盒盖应声而开。
盒内铺着一层暗红绒布,绒布将两叠纸契衬得愈发规整,边角用浆糊粘得平平整整,不见半分褶皱。
朱标伸手捏起最上面一张,指腹触到粗糙的麻纸,展开时,纸页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 —— 竟是张田契!
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 “彰德府万亩棉田”,笔锋利落,下方密密麻麻标注着四至边界(东至柳溪村河渠,西至青石乡官道,南至温氏坟地,北至秦家良田)、每亩佃租标准(丰年交棉三斤,灾年减半),甚至连佃户姓名、所种棉田亩数都列得一清二楚。落款处盖着朱槿名下 “勋泽庄” 的朱红印章,印泥色泽鲜亮,还带着淡淡的朱砂味。
他又拿起另一张,指尖刚触到纸边,便知是彰德府成衣工坊的地契。
上面不仅写着工坊坐落(城南十里铺,临街三间瓦房带阁楼,后院五间库房连水井),还详细记着工坊内的织机数量(改良织布机二十台,普通织布机十台,皆标注工匠姓名)、工匠名单(织工十五人、染工五人、掌柜一人,附籍贯与入坊日期)。
看完两张契纸,朱标先是怔了怔,随即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暖意从眼底漫开,连带着声音都轻了几分,轻笑出声。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田契上 “万亩棉花” 四个字,指腹反复摩挲着那行字的墨迹,低声呢喃:“二弟啊二弟,这人情,大哥又欠得大了。”
朱标将契纸小心翼翼叠回原样,动作轻得怕碰坏了一般,放回绒布上,扣紧盒盖,又取过案头的青缎锦袋,将木盒裹严实,放进案头带锁的抽屉里 。
他站在案前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窗外。
遂扬声道:“锦儿。”
殿外很快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锦儿身着青色宫装,领口、袖口滚着浅灰花边,鬓边别着一支素银簪子,她垂着手,步幅不大却走得极快,进殿便屈膝躬身,行标准的宫礼,声音平稳:“奴婢在。”
她如今是东宫掌事宫女,性子沉稳,做事妥帖,朱标素来放心。
可唯独对二公子朱槿,她心里总存着几分芥蒂 —— 二公子和自家主上之前的事情,她可是记得清楚,虽然自家主上后来说这都是兄弟间的玩笑,。可是自己亲眼见过主上当时身上的伤势,这哪是什么 “玩笑”?这分明是失了君臣、长幼的规矩。
只是这话,她从不敢在朱标面前提,只能将那点不满压在心底,面上依旧恭恭敬敬,声音听不出半分异样。
“如今二弟身在何方?” 朱标转身看向她,语气平和,听不出急缓。
“回禀主上,方才内侍来报,二公子正和敏敏郡主、沈姑娘在城西醉仙楼,似是在查账目。” 锦儿如实回话,提到 “敏敏郡主”“沈姑娘” 时,语气微顿 —— 她自然知道这两位姑娘与二公子走得近,沈姑娘管着二公子的产业账目,敏敏郡主更是常伴左右,只是不愿多提,便匆匆带过,话音落又垂低了头。
朱标闻言点头,抬手理了理常服衣襟,指尖将胸前微皱的衣角抚平,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好,去取套常服来,素色些的,别太张扬。咱们也去醉仙楼。”
锦儿愣了一下,抬头飞快看了朱标一眼 —— 见他神色坚定,眼底没有半分犹豫,又连忙低下头,轻声劝道:“主上,您刚回来,一路劳顿,不如在东宫歇着?等二公子回宫,奴婢再去通传他来东宫便是,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些日子,主上为了北方寒灾,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连饭都顾不上吃,难得有片刻空闲,怎好再奔波?
朱标却摆了摆手,眼底带着几分了然 —— 他哪看不出锦儿的小心思,无非是还记着往日那点 “过节”,对二弟存着偏见。
“之前跟你说的,都忘了?” 他语气轻缓,却带着几分提醒的意味,“二弟不是外人,是我亲弟弟,不必这般生分。”
随后,他语气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重复道:“更衣吧。”
锦儿心里一凛,指尖微微攥紧了衣角,知道主上这是定了主意,再劝无用。
便不再多言,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说罢,转身轻步退出殿内,脚步声轻得像羽毛拂过地面,很快消失在回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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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醉仙楼三楼。
朱槿坐在窗边的小炭炉旁,亲手煮着今年新采的雨前龙井。
银质的茶壶架在红泥小火炉上,炭火燃得正好,橘红色的火苗舔着壶底,水汽袅袅升起,在他眼前晕开一层薄雾,将他原本略带凌厉的侧脸衬得愈发温和。
他指尖捏着一把银质茶夹,偶尔拨弄一下炉中的炭火,动作从容,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对面的梨花木桌。
王敏敏和沈珍珠正坐在那儿,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像两只停在枝头的春燕。
敏敏手里捏着一支刚从西市买的粉绒花,绒花的花瓣蓬松柔软,沾着些许金粉,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她兴奋地凑到沈珍珠面前,晃了晃手中的绒花:“珍珠姐姐你看!这朵粉绒花多好看,配你浅粉襦裙正好!下次咱们再去西市的‘锦绣坊’,我还要做个同款的荷包,到时候咱们一人一个!”
沈珍珠笑着点头,指尖轻轻拂过绒花的绒毛,触感柔软得让人心安,可她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愁 —— 那愁绪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她的笑意上,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朱槿抬眼瞥见沈珍珠眼底的愁绪,手中拨弄炭火的动作顿了顿,心里也跟着软下来。
在应天的这段日子,没有北方赈灾的急报,没有抵抗元军的烦忧,只这样看着两人说说笑笑,闻着茶香,竟让他恍惚间生出一种奢望:要是能一直这样安稳下去,该多好。没有战乱,没有灾荒,弟弟妹妹能平安长大,身边的人都能安稳度日。
不多时,银壶发出 “咕嘟咕嘟” 的轻响,茶汤的香气漫满了整个雅间 —— 那香气清新淡雅,带着雨前龙井特有的清甜,飘到鼻尖时,让人浑身的疲惫都松快了几分。
朱槿提起银壶,手腕微倾,先给王敏敏斟了杯茶。茶汤清澈透亮,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像一片片嫩绿的柳叶。
接着,他又给沈珍珠倒满,最后才给自己添上。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银壶,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声音缓缓响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温和:“珍珠,等到全部账目结算完,今年的分成,我大哥那一份都不给他了,你们沈家留着吧。”
说话间,他的音调比刚才高了几分,隔壁雅间正在算账的醉仙楼账房,耳朵尖得很,听到 “世子殿下的分成给沈家” 这话,手里的毛笔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墨水在账册上晕开一大片,他却顾不上擦,只愣愣地想着:这二公子,竟连世子的份例都敢动?自己一会得快点告诉世子这个消息去。
沈珍珠更是惊得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茶水晃出几滴,落在她素色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连忙放下杯子,起身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公子,这样是不是不好?世子殿下那边…… 现在突然扣下世子的份例,万一被外人知道了,怕是会说您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