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晚把冰汽水的玻璃瓶往石桌上一墩时,瓶壁的水珠正顺着她手腕往下淌。娜迪莎的睫毛上沾着片蒲公英绒毛,被风一吹忽闪着飘进野菊丛里,两个人影在晒谷场边缘的老槐树下拉得老长,像被盛夏午后的阳光泡软了的棉线。
“你看那片芝麻地没?”娜迪莎忽然抬手指向远处,淡紫色的花穗在风里此起彼伏,像谁撒了把碎星星在绿绸缎上,“上礼拜我蹲这儿看了俩钟头,蜜蜂钻进花里的动静比城里酒吧的贝斯还带劲。”
顾星晚嗤地笑出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牛仔短裤上的破洞。她行李箱里还躺着三套高定礼服,丝绸裙摆上的水钻能把这乡下的月光都折射出彩虹来,可此刻被晒得发烫的皮肤却在叫嚣着更喜欢粗布衣裳的自在。三天前她跟着娜迪莎回外婆家,本是为了躲时装周后的一身疲惫,却在清晨被鸡叫吵醒时,突然有了个疯狂的念头。
“咱们在这儿办场秀吧。”她当时咬着半块玉米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就用村里的布,村里的人,走在田埂上的那种。”
娜迪莎正帮外婆翻晒草药,闻言手底下的动作顿了顿。艾草的清香混着泥土味钻进鼻腔,她望着远处弯腰插秧的婶子们,藏青色的头巾在稻浪里时隐时现,忽然觉得那些被时尚杂志追捧的解构主义,远不如这劳作里的线条来得生动。
说干就干是这两个姑娘的通病。顾星晚掏出手机对着晒谷场比划时,屏幕里突然闯进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根狗尾巴草在镜头前晃悠。“城里来的姐姐,你们在拍啥?”奶声奶气的嗓音裹着阳光的温度,把顾星晚的策划方案都晒得暖烘烘的。
“拍好看的衣裳呀。”娜迪莎蹲下身捏了捏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你家有没有奶奶织的花布?我们给你做新裙子好不好?”
消息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在村里散开时,顾星晚正在祠堂的长桌上摊开草图。八仙桌的木纹里还嵌着去年祭祖时的烛泪,她笔尖划过的地方,渐渐浮现出短褂配粗布裤的轮廓,袖口要留着毛边,像田埂边野生的狗尾草。娜迪莎抱着堆布料从外头进来,蓝印花布的边角蹭过门槛上的青苔,扬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李婶把她压箱底的嫁妆布都翻出来了。”娜迪莎把一块靛蓝色的土布往桌上一铺,布面上的白纹像极了村口那条小溪的波纹,“说这是当年她男人走了三十里山路给她扯的,平时都舍不得给孙子当尿布。”
顾星晚指尖抚过布料上粗糙的纹路,忽然想起时装周后台那些光可鉴人的绸缎。那些布料要在恒温恒湿的仓库里待着,穿一次就得送进专业干洗店,哪像这土布,沾了泥能往河里搓,晒在竹竿上能吸饱阳光的味道。
第一个报名当模特的是张木匠家的儿子,十七岁的半大少年,晒得黝黑的胳膊上还留着刨木头时蹭的疤。他站在祠堂中央,手足无措地扯着顾星晚改的粗布褂子,褂子下摆还故意留了几道毛边,像被山间的荆棘勾过。
“我、我走路同手同脚。”少年的脸涨得通红,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可当娜迪莎把一根缠着野葡萄藤的木棍塞给他当道具时,他眼里忽然亮起了光,“这藤子我认识,能做弹弓!”
那天下午,祠堂里的笑声差点掀翻了屋顶。王奶奶拄着拐杖来送她绣的鞋垫,结果被顾星晚拽着试穿新做的对襟衫;放羊的刘大爷赶着羊群从门口经过,听见里头的喧闹声,抱着怀里的小羊羔就挤了进来,说要给羊也做件花衣裳。
顾星晚蹲在井边洗手时,看着水里自己沾着草木灰的脸,忽然觉得那些在巴黎时装周后台精心描画的妆容,远不如此刻眼角沾着的麦糠来得鲜活。娜迪莎抱着堆针线从屋里出来,发梢还别着根绣花针,针眼里缠着段明黄色的丝线,像系住了一缕阳光。
“秀场就定在晒谷场吧。”娜迪莎把线团往石桌上一放,线团滚了滚,停在那瓶还剩小半的冰汽水旁边,“你看那几棵老槐树,正好能挂灯笼当背景板。”
顾星晚抬头望去,晒谷场边缘的老槐树郁郁葱葱,树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谁铺了块碎银子拼的地毯。远处的稻田翻着绿浪,风里飘来新割的麦秆清香,她忽然想,要是把t台就搭在稻埂上,模特们走过去时,裤脚能扫到沉甸甸的稻穗,那该多好。
可麻烦事还是来了。当顾星晚把改好的衣裳送到李婶手里时,李婶摸着那故意撕破的衣角,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好好的布咋弄破了?”她把衣裳往桌上一搁,声音里带着点心疼,“这可是我陪嫁的料子,当年做件新衣裳得攒半年的布票。”
顾星晚没料到会这样,手里的针线都忘了放下。她看着李婶摩挲着布料上磨损的地方,忽然想起自己衣帽间里那些只穿过一次就丢弃的华服,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娜迪莎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攥着把刚摘的野蔷薇,见状赶紧把花往李婶手里一塞。
“婶子你看,这衣裳破的地方像不像蔷薇花的刺?”她指着衣角的毛边,眼睛亮晶晶的,“走秀的时候配着你那银镯子,肯定比城里姑娘穿得好看。”
李婶被她说得愣了愣,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旧银镯,镯子上刻着的缠枝纹都被磨得发亮了。她年轻时也是村里出了名的俊姑娘,只是后来被柴米油盐磨得忘了自己也爱穿花衣裳。此刻指尖划过布料上的纹路,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穿着新做的蓝布衫在晒谷场跳集体舞的光景。
“那、那破洞别太大了。”李婶的声音软了下来,伸手把衣裳重新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得留着边,不然洗两次就该散了。”
顾星晚松了口气,低头继续缝补时,忽然觉得这针脚里缝进去的不只是布料,还有些更柔软的东西。祠堂的角落里,张木匠家的儿子正在练习走路,手里的木棍被他转得呼呼作响,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燕子掠过晒谷场,翅膀扫过挂在槐树上的红灯笼,灯笼晃了晃,洒下一地晃动的红光。
秀开场那天,天刚擦黑,晒谷场就热闹了起来。刘大爷把羊群赶到了远处的山坡上,却抱着那只最肥的小羊羔跑回来,说啥都要让羊也亮个相;王奶奶的孙媳妇抱着刚满月的娃娃,娃娃身上裹着顾星晚用碎花布盖的襁褓,粉嘟嘟的脸蛋被灯笼照得红扑扑的。
顾星晚站在老槐树下,看着娜迪莎指挥着孩子们挂灯笼。孩子们举着竹竿,把一串串红灯笼往树杈上挂,风一吹,灯笼晃悠悠的,把树影都染成了暖红色。稻田里的蛙鸣突然响亮起来,像是在为这场特别的时装秀伴奏。
第一个出场的是李婶,她穿着那件被改得恰到好处的蓝布衫,手腕上的银镯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走到晒谷场中央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学着城里模特的样子转了个圈,衣角的毛边在灯光下轻轻扬起,引得场边的人都鼓起掌来。李婶的脸一下子红了,却忍不住又转了个圈,眼里的光比头顶的灯笼还要亮。
张木匠家的儿子紧跟着出场,他手里的木棍换成了根缠着红绸带的扁担,走起路来却意外地稳当。经过羊群时,那只被刘大爷抱在怀里的小羊羔突然咩咩叫了两声,少年忍不住回头笑了笑,那笑容比任何精心设计的表情都要动人。
顾星晚站在后台,看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走过,他们的步伐或许不够标准,衣裳或许不够精致,可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里都透着一股鲜活的劲儿,那是在城里的时装秀上永远看不到的生动。娜迪莎凑到她身边,手里还攥着块没缝完的花布,布上绣了一半的野菊花沾着她的体温。
“你看王奶奶。”娜迪莎指着场上,王奶奶正拄着拐杖慢慢走着,身上的对襟衫上别着朵刚摘的向日葵,“她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走‘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