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的晨雾裹着冷意,沾在顾微尘的睫毛上。
她站在归途阵中枢的路面上,铁镐的木柄被掌心焐得温热——这是昨日张阿婆特意用桐油擦过的,说“丫头手嫩,得护着”。
此刻木柄上还留着桐油的淡香,混着泥土翻涌的腥气,在雾里散成一片模糊的暖。
第一镐落下时,围观的村民倒抽了口冷气。
那是段最平整的路面,白日里挑担的、背柴的,脚印叠着脚印,早被踩得比青石板还硬实。
铁镐尖楔进黄泥的瞬间,顾微尘虎口震得发麻,她却像是尝到了什么甜头,手腕一旋,往上一撬——“咔”的脆响里,一块带着夜露的泥块翻了起来,露出底下暗褐色的灰烬。
“微尘丫头!”张阿婆攥着围裙冲过来,鞋尖差点踢到翻起的泥块,“这是前日刚夯的新土,你...你这是作甚?”
顾微尘弯腰捡起块碎泥,指腹抹开黏着的灰烬。
灰烬里混着半片烧糊的稻壳,边缘还留着炭火舔过的焦痕。“阿婆,去年腊月里,王伯家烧灶膛的灰是不是都倒在这儿?”她抬头时,雾气漫过眉峰,“这条路太听话了,硬得像块石头。
可地底下的魂儿被压得喘不过气,怎么接根?“
人群里传来陶知的声音,带着点急:“那您拆了它...是要加固?”
“不。”顾微尘把碎泥放回坑里,铁镐在地上划出半道圆弧,“是要让它学会摔跤。”她的声音轻,却像根细针戳破了雾,“人摔跤了知道疼,路被压狠了也会疼。
疼了才会自己找缝儿,找缝儿才能长根。“
村民们面面相觑。
李二叔挠了挠后颈:“那...那您要我们做啥?”
“去把后坡堆沤的腐叶担来。”顾微尘指向东边山坳,“去年秋天扫的银杏叶、松针,还有没烧完的稻秆,全倒在这儿。”她又摸出个布包,里面是褐色的野稗籽和绿莹莹的苔藓孢子,“撒上这些。
土想长什么,就让它长什么。“
陶知看着她蹲在泥坑边,指尖沾了腐叶的湿,正把野稗籽一颗颗按进松土里。
有粒种子滚到她脚边,她弯腰去捡,发梢垂下来,扫过顾微尘手背——那双手的虎口有新结的茧,是这七日开窑、拆路磨出来的,却比从前更暖了。
“陶知。”顾微尘突然抬头,“去把东头埋的千层底挖出来。”
陶知愣了愣。
那是她前日替顾微尘收工具时,见顾微尘把一双旧布鞋埋在新苗东侧,说“怕被雨水泡了”。
此刻她扒开湿润的土,指尖触到粗布鞋底的瞬间,突然想起半月前的雨夜——她跟着顾微尘学听脉,走夜路摔了跤,顾微尘把自己的鞋脱给她,说“踩着我的脚印走,就不会偏”。
“您...您要这鞋做什么?”陶知捧着鞋,鞋帮还沾着湿土。
顾微尘伸手替她擦去鞋面上的泥,指腹抚过鞋底的纳线:“你的路,不该总踩着我的脚印。”她把鞋塞进陶知怀里,“明日起,你自己走夜路。”
陶知的手指蜷进粗布里,突然想起小时候跟母亲学陶,母亲总说“泥要自己醒,手要自己稳”。
她喉咙发紧,却见顾微尘已经转身,铁镐又抡起,在雾里划出一道银弧。
当夜,陶知做了个梦。
她站在雾里,脚下的路忽软忽硬。
方才还是夯实的土,转个弯就陷进泥里,再走两步,竟踩了个空——她踉跄着要摔,忽然听见“咚、咚咚、咚——”的声响。
一下慢,两下快,三下停顿,像极了顾微尘教她听脉时敲的“安心拍”。
雾里的声音像根线,她顺着线走。
脚底下的泥自动托住她的踝,碎石子往两边滚,连陷下去的坑都慢慢长平。
她走得越来越稳,直到雾气散开,看见顾微尘站在梅树下,背对着她,正往树根下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