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青瓦时,小满的布鞋尖碾过一粒沙。
那沙粒突然一颤,在她脚边滚出半尺远,与其他沙粒凑成两个歪斜的“安心”。
她垂眸望着这行地脉写就的字,袖中泥铃忽如坠了冰渣,凉意顺着腕骨往心口钻——这枚陪她走过三年荒村、听遍八百道裂痕呜咽的泥铃,此刻竟褪尽了所有温度,表面的裂纹像被抽干了生气,灰扑扑的如老妇脱落的牙床。
“阿满姐?”同行的小弟子阿竹扯了扯她的衣袖,“该上路了。”
小满蹲下身,指尖抚过泥铃上那道闪电状的裂纹。
三年前顾姑娘将这枚泥铃塞给她时,裂纹里还凝着陶窑的余温,如今连最后一丝人气都散了。
她从怀中摸出块蓝布,轻轻裹住泥铃,就像当年顾姑娘裹那些易碎的古瓷。
土坑里的浮尘被山风掀起又落下,落在蓝布上,倒像是泥铃自己在往土里钻。
“阿竹,帮我拿块石头。”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小些的,圆的。”
阿竹递来块鹅卵大的卵石,小满将泥铃稳妥地压在石下,这才捧起土粒。
每撒一把土,指尖都能触到大地极轻的震颤,像老狗在主人掌心蹭痒。
当最后一抔土掩住蓝布时,地面突然泛起涟漪状的纹路,从埋铃处向四周扩散,途经晒谷场的石磨、老槐的枯根,连狗蛋妈妈晾在竹篙上的尿布都被那纹波扫过——尿布上的奶渍竟淡了些,像是被谁悄悄擦过。
“阿满姐,那是什么?”阿竹的声音带着惊颤,手指指向晒谷场边的陶坛。
昨日还裂着大口的陶坛,此刻裂痕里凝着层薄晶,在晨光里泛着珍珠光泽。
坛下卧着的狗蛋正把破布娃娃举到眼前,娃娃胳膊上绽开的线口不知何时被缝了几针,针脚歪歪扭扭,倒比新娃娃更像活物。
“该走了。”小满起身拍了拍膝头的土,目光扫过村口那株老槐。
树桠间挂着的陶铃忽然轻响,这一次,铃声里没有呜咽,没有叹息,倒像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说:“好了,我该走了。”
归程要经过青窑坡。
阿竹原想绕着走——那地方三年前闹过疫症,烧陶的老陈家七口人全没在窑里,如今断墙下还堆着未出窑的陶胚,釉色乌青,裂纹像蛇爬。
可小满的脚步突然顿住,她望着残垣间半埋的陶片,眼神像从前顾姑娘看那些破瓷时一样亮。
“阿竹,等我。”她踩着碎砖走过去,裙角扫过一片焦黑的陶胚。
指尖触到陶片边缘的瞬间,刺痛让她缩了下手指。
那是块婴儿手掌大的碎陶,边缘锋利如刃,可当她将陶片对着日光时,竟有一丝金泽从裂纹里渗出来,像极了顾姑娘修复古画时,在断裂处点的那笔金漆。
“阿满姐,这陶片邪性!”阿竹站在坡下急得直搓手,“我听老人们说,没烧透的陶胚会记仇......”
小满没应声。
她望着陶片上细密的纹路,忽然想起顾姑娘说过的话:“每个器物都有自己的故事,裂纹不是伤口,是故事的标点。”此刻这陶片上的裂纹,竟在她掌心微微发烫,像是急着要把故事说给她听。
“它在说,它本来要做个摇篮。”小满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老陈头的小孙子要出生了,他特意选了最好的陶土,说要烧个带莲花纹的陶摇篮,等小孙子会爬了,就放在里面......”
阿竹的眼睛瞪得溜圆。
他记得三年前老陈家出事时,村里的人都说老陈头最后抱着个没烧好的陶胚断的气,可谁也不知道那陶胚原本要做什么。
“阿满姐,你......”
“走。”小满将陶片收进怀中,转身时发梢扫过残窑的断壁。
那面被烟火熏黑的墙上,不知何时浮现出几行淡金色的痕迹,像是用陶土重新描过的纹路——正是莲花。
夜宿古驿时,雨丝裹着山风灌进窗棂。
小满裹着薄被坐在炕边,怀中的陶片烫得惊人,连带着她的衣襟都洇出片湿痕。
烛火忽明忽暗,她望着陶片上延展的裂纹,那纹路竟慢慢弯成半张嘴唇的形状,上翘的唇角像在笑。
“修不到的地方,就用暖意填上。”
声音从梦里漫出来时,小满正站在一片陶片的海洋里。
无数陶片悬浮在空中,每片上都刻着不同的面孔:有掉了牙的老妇抹眼泪,有光脚的孩童捏泥人,有穿粗布衫的匠人对着断柄木勺发呆。
中央站着个清瘦的背影,手持细毫笔,正给一只缺耳的陶罐描釉。
“顾姑娘?”小满下意识喊了一声。
背影没有回头,只举起笔,在陶罐的缺口处点了一点:“你看,这里烧裂了,补不上。
可如果我在旁边画朵牡丹,让缺口变成花芯,是不是比原样更鲜活?“
陶片海洋突然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