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的麻鞋沾了晨露,在青石板上洇出浅淡的湿痕。
她望着前方斑驳的城墙,喉间泛起一丝涩意——三十年前被家族弃置时,这城墙上的青砖还泛着新烧的青灰,如今砖块间的泥缝里都钻出了狗尾巴草,风过时摇摇晃晃,倒比当年那些趾高气昂的家仆更鲜活些。
市集的喧哗从城门洞涌出来,卖糖人的铜锣、卖炊饼的吆喝、孩童追闹的笑骂,像团乱麻缠在她袖角。
她顺着人流往里走,旧顾家的朱漆大门早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竹棚摊位,卖布的、卖药的、卖陶器的,最里间那摊陶瓮堆得像座小山,粗陶的边沿磕得缺缺巴巴,倒比当年族里供在祠堂的官窑瓷器多了几分人气。
“客官看看?”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正用铁箍勒紧一只漏水的陶罐,铁条磨得发亮,在陶罐腰腹缠了三匝。
顾微尘驻足时,他刚好敲下最后一颗铆钉,抬头见她盯着陶罐,便笑:“这罐子买回去装米装面都成,铁箍紧着呢,保准不漏。”
“为何不用泥补?”她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像片落在瓦上的雪。
前世修复古陶时,她总爱用特制的陶泥填补裂隙,既保形又藏拙,族里那些修士总笑她“把废物当宝贝供着”。
摊主愣了下,低头摩挲陶罐上的铁箍:“泥补?我试过。头天补得平平整整,第二日装水就洇出印子——泥是死的,罐是活的。您瞧这裂纹,”他指尖划过罐身一道细缝,“每年都要往外长半寸,泥补得住今天,补不住明年。倒不如用铁箍陪着它长,漏是漏点,可多活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顾微尘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她想起在红崖山修复那本残卷时,总想着把缺页补全;在十七村治老妇道伤时,总想着把碎裂的经脉接得严严实实。
原来最笨的法子,反而是最通的——不是把裂痕捂得严严实实,是让裂痕和器物一起活着。
“这罐子……”她摸向腰间钱袋,铜钱串子碰出清脆的响。
摊主却摆了摆手,把陶罐往她怀里塞:“您站这儿看了小半个时辰,眼神跟我家那口子补嫁妆时一个样——她总说老物件有魂儿,得拿心暖着。这罐子算我送您的念想,就当替我家那口子圆个愿。”
陶罐入手带着体温,顾微尘翻转看底,瞳孔骤然缩紧——罐底极浅的刻痕,三短一横,和她初穿来时在乱葬岗捡到的陶片纹路分毫不差。
那是她“陶路”的起点,是她用碎陶片在沙地上画出的第一条修行图。
她攥紧陶罐,指节泛白。
摊主没注意她的异样,又去招呼新客人了。
她抱着罐子往城外走,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照得罐身上的铁箍闪着钝光。
行至城门口的老槐树下,她停住脚,轻轻把陶罐放在石台上。
风掀起她的衣摆,陶罐上的铁箍叮当作响,像在替她说些说不出口的话。
“你就留在这儿吧。”她低声道,“替我听着,替我活着。”
小满的学坊在晨雾里醒得迟些。
她蹲在“沉默陈列室”门口,看两个孩童踮着脚往门缝里瞧。
木牌上“沉默”二字是她亲手写的,墨迹还没干透,被晨露洇开一圈浅灰。
“阿姐,这里面有妖怪吗?”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她裙角。
小满蹲下来,和她平视:“里面有好多会听故事的宝贝。你要是愿意说,它们就愿意听。”
小丫头歪着头想了想,推开半扇门。
门轴吱呀响时,小满听见屋里传来轻响——是老妪的破碗在木架上晃了晃。
她没动,只站在廊下望着。
第三日晌午,小丫头又跑来了,怀里抱着块缺角的瓷片。
她钻进陈列室,蹲在破碗前絮絮叨叨:“阿娘说阿奶去了云里,可我昨晚在灶房听见她咳嗽……碗碗,你说阿奶是不是偷偷回来看我了?”
破碗纹丝不动。
小满正想进去,却见碗底慢慢浮出一行暗纹——是用陶泥重新烧过的痕迹,歪歪扭扭的“莫怕,阿奶也哭过”。
小丫头哇地哭出来,把瓷片贴在碗上:“阿奶,我不怕!”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四日有个汉子抱着亡妻的绣鞋来,第五日有个姑娘捧着断了弦的琵琶坐了半宿,第六日连最不爱说话的老猎户都来了,蹲在哑女的节拍谱前抽了半袋烟。
第七日清晨,小满被滴答声惊醒。
她踩着露水冲进陈列室,仰头见梁上渗下一串水珠,正落在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