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的麻鞋踩过湿润的沙滩时,耳尖先捕捉到了变化。
海浪声里混进的不再是以往村落常见的嬉闹尖叫,而是细碎的私语,像风吹过麦芒,又像夜话会上孩子们传递秘密的气音。
她抬眼望去,青瓦白墙的屋檐下,红绸不知何时换成了陶铃串——泥胎上还沾着未擦净的指痕,每串铃间垂着半透明的树脂囊,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阿姐看!”
跑过她脚边的小娃突然刹住,仰头露出沾着草屑的脸。
他手里攥着半块陶片,正和另外三个孩子蹲成圆圈,每人面前都摆着形状不一的碎片。
最小的女娃抿着嘴,用食指在沙地上画了条歪扭的线,脆生生道:“我阿娘说,这是碗肚子上的云纹,断了的地方要先听它喊疼,再补。”
顾微尘的脚步顿住。
她记得半年前在十七村教孩子们夜话会时,用陶片传递过类似的话——“修复前要先听懂器物的‘痛’”。
那时孩子们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此刻他们的小手指尖沾着沙粒,却认真得像在完成最神圣的仪式。
“姑娘家的,歇脚不?”
门扉吱呀声惊得她抬眼。
竹帘后探出张爬满皱纹的脸,老妪手里捧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垫着块软布,另一只手正用竹片挑着调和好的瓷粉。
她指了指门廊下的石凳,腕间银镯碰出轻响:“我这把老骨头,补碗总颤手,倒不如你们年轻人眼尖。”
顾微尘坐过去时,目光落在老妪膝头的破碗上。
碗口裂了道蛛网状的缝,边缘缺了拇指大的一块,可老妪没急着填粉,反而把碗凑到耳边轻轻摇晃——像极了她从前修复古玉时,用耳力辨别内部暗纹的模样。
“您……”她喉间发紧,“为何不直接补?”
老妪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前儿听货郎说,南边来的先生讲,坏东西也有魂儿,急着补会把魂儿闷住。我试了试,还真——”她把碗转向顾微尘,“你听,这道缝里有风声,许是当年烧窑时进的风,留到现在呢。”
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扑过来,顾微尘突然想起初穿来时,被家族丢在乱葬岗,抱着块碎玉发狠:“我偏要把这世道的‘残’都补全。”此刻老妪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碗缝,动作笨拙却虔诚,像在抚摸活物的伤口。
她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敦煌纹样——那是她用碎锦补的,针脚细密如蚁。
“姑娘可是要往南?”老妪忽然问,“听渔户说,沉港的石碑又显字了,说是和‘载魂’有关。我家那混小子上个月去卖鱼,回来说碑前有个穿青衫的,蹲在地上画符号,画着画着就哭了。”
顾微尘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站起身时,石凳上的陶铃被带得轻晃,叮铃声响里,她听见树脂囊里传来模糊的回响——是某个孩子的声音:“阿娘,破铃铛还能说话吗?”另一个声音温和:“能的,它会说‘我曾经响过’。”
她沿着海岸线又走了三日。
第三日黄昏,沉港的轮廓终于浮现在浪尖。
这是顾微尘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上古渡船终焉之地”。
码头上立着块一人高的石碑,碑面坑洼如被无数把刀削过,可当她的指尖触到那些划痕时,血液突然开始发烫——这些歪扭的线条,竟和她前世修复的汉代织机铭文同出一辙,都是用“断代法”排列的密码:长划代表月相,短点对应节气,三个连勾是“承”,五道斜线是“续”。
“载魂者朽,载心者生。”她轻声读出默译的句子,海风灌进喉咙,带着咸涩的凉。
“叮——”
怀中测脉陶芽的震动几乎要刺破皮肤。
顾微尘慌忙掏出来,木质茎干上爬满蛛网似的裂纹,曾绽放过的淡紫花朵早已化作碎屑,只剩顶端一枚青灰色的蒴果,闭合得像颗攥紧的小拳头。
她突然想起匠核余响最后一次与她对话时的声音——那是种介于金属与陶土之间的嗡鸣,说:“我本是千万双手不愿停的余震,终有一日要散作新的震波。”
暮色漫上来时,顾微尘在碑前盘膝坐下。
她把陶芽轻轻放在碑顶,看最后一缕天光穿过叶隙,在裂纹上镀了层金。
风掀起她的衣角,敦煌纹样的碎锦在暗夜里闪着幽光,像极了千年前某个火塘边,穿粗布衫的姑娘在陶片上画的星星。
与此同时,西北三村的沙暴正卷着黄尘撕裂天空。
小满把陶铃塞进怀里,用头巾裹紧头脸。
她本可以等顾微尘来——以往地脉出问题,村民总说“等顾先生”,可此刻她望着井里干裂的泥块,望着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浮起的“等”字,突然攥紧了腰间的陶铃。
“我去。”她对里正说,“阿尘说过,地脉是活的,它渴了,我们得找水给它喝。”
沙暴来得比预料中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