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屏住呼吸,见纸角慢慢拱起一道折痕,第二行字自己冒了出来:“王阿婆的银簪,在东山崖第三块石头下。”第三行:“李二牛的长命锁,卡在老榕树气根里。”字迹歪歪扭扭,有的像孩童涂鸦,有的力透纸背,却都在说同一件事——“我回来了”。
第七日清晨,小满把本子交给村头扎羊角辫的小囡。“以后谁梦见谁,就写在这里。”她摸着小囡的头顶,“不用怕字丑,也不用怕不认识,本子自己会记。”小囡重重点头,把本子搂在怀里,跑向晒网场时,发梢沾着的贝壳叮咚作响。
顾微尘是在归途中遇见那座荒庙的。
残阳把断墙染成血红色,泥像的头滚在草窠里,半张脸埋着野菊,倒比供在神坛上时多了几分人气。
她本想绕过去,却被香炉口缘的裂痕绊住脚步——那道曲曲折折的纹路,和前世修复过的宋代青釉炉拓片分毫不差。
“是你?”她蹲下身,指尖轻触裂痕。
炉底积灰突然翻涌,她取出随身带的清泉,滴了一滴进去。
灰烬遇水不散,反而凝成白雾,在她眼前展开幅画卷:
盲眼老匠坐在陶轮前,指尖沾着泥,正往坯胎上刻纹。“归音陶,归音陶,”他嘴里念叨着,“每烧一窑,便封一段记忆进去,等后世有人能听懂......”画面一转,他摸着黑往香炉里塞陶片,“迷路的人啊,你们的呼唤,我替你们存着。”最后,老人突然抬头,空洞的眼窝对着她的方向,“你手上的伤,和我一样。”
顾微尘低头。
掌心那道月牙形的疤正在发烫——那是被家族废去道基时,家主的玉扳指划的。
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她也常被锋利的锈斑割出这样的伤口。
原来有些痛,真的会跨过时空来相认。
她在荒庙里坐了三天。
第一天看香炉里的灰烬翻涌,第二天看野菊在泥像头顶开花,第三天清晨,她终于明白:不是她教会旧物寻路,是旧物在教她——这个世界本就记得如何修复自己,只是被求快求强的修士们忘了。
她取出金缮漆,那是前世唯一带来的工具,漆瓶已经空了小半。“最后一次用你。”她对着漆瓶说,然后轻轻涂在香炉的裂痕上。
漆未干时,炉内突然响起钟声——不是铜钟的清越,不是瓷钟的脆响,是千万人心里那声“想回家”的轻唤,混着灶膛里的柴火声、摇篮的晃动声、母亲的哼歌声。
顾微尘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她抬手推了推香炉。“轰”的一声,陶片四散飞溅。
每一片都朝着不同方向滑动,有的滚进草丛,有的撞在断墙上,有的停在她脚边,微微发颤。
“这次,我不带路了。”她对着最远那片说。
风掀起她的衣摆,腕间金缮经络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像被晨雾融化的蛛丝。
而在百里外的渔港,小满正坐在礁石上。
她怀里抱着那只锈铁盒,信笺上的字被她用针线缝进了布囊,贴着心口。
夜风吹来,她摸出腰间的陶埙——那是用归乡的旧瓦烧的,吹孔边缘还留着金缮的痕迹。
她把陶埙凑到唇边,吹了个绵长的低音。
不是召唤,是告诉那些还在路上的人:“门,开着。”
顾微尘离开荒庙时,布囊轻得像片云。
她摸了摸,里面只剩半块没来得及投井的碎瓦,此刻正安静地躺着,不再发烫。
她想了想,把碎瓦放在泥像的膝头——那里开着一丛野菊,正好给它做个伴。
晨雾漫上来时,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铺向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