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老塾师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很长。
她站在学坊门口,右手始终攥着铜钥匙,指节因用力泛白,钥匙环上的碎陶片蹭着掌心,那是顾微尘当年修补学坊门槛时留下的,边缘磨得圆润,像块温玉。
阿芽的脚步声近了,老塾师垂眸看他鞋尖的新泥——是后山红土,混着溪边长的水芹根须,这孩子今早该是去了老槐树后的野径。
等他停在面前,她才抬眼,见他眼底的光比嵌陶更亮些,像春夜星子落进了深潭。
“阿芽。”她开口,声音比往年清明更轻,“昨日你说,要去听谁还在疼。”
阿芽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三个月前的无祭之祭,菌丝漫过田埂时,老塾师的白发被金光染成了蜜色,那时她说“我们不用再教别人怎么修了”,可此刻她递来的钥匙,却烫得他指尖发颤。
“这是学坊的锁。”老塾师将钥匙按在他手心里,碎陶片贴着他虎口的薄茧,“我教了你七年看陶纹、辨木裂,教你用竹片托住将碎的瓷,用鱼胶黏合断了的玉。
可最后一课,该是我跟你学。“
阿芽低头,看见她手背的皱纹里还沾着墨汁——昨夜她定是又在抄《裂器志》,抄到后半夜灯油枯了。“老师...”
“别怕走错路。”老塾师打断他,拇指轻轻抹过他眉骨,那里有道浅疤,是他十岁时爬树摔的,“怕的是忘了停下来听。”
阿芽的指腹蹭过钥匙齿痕,突然想起顾姑娘第一次来学坊时,也是这样递给他半块残陶,说“先听它喊疼的声音”。
晨雾漫进衣领,他忽然明白,老塾师鬓角的白不是岁月染的,是这些年替碎陶断木、替哭哑了的古钟,替所有没人听的疼,一点点熬白的。
“我记着。”他说,声音哑得像老槐树上的枯蝉。
老塾师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落进晨雾的水珠。
她退后半步,青布裙角扫过门槛上的修补痕迹——那是顾微尘用嵌陶法补的,深浅不一的陶片拼成松针模样。“去罢,日头要上来了。”
阿芽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抽噎。
他没敢回头,只是攥紧钥匙,让碎陶片刺着掌心,疼得清醒。
同一天下午,阿芽的竹篓里多了半袋炒米、一柄铜勺,和老塾师塞的干梅。
他沿着溪边走,鞋底沾的新泥渐渐被风晒干,变成浅褐色的粉,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路过塌桥时,他听见了——石缝里有极细的“嘶”声,像春蚕啃桑叶,又像干裂的土地吸雨水。
他蹲下来,鼻尖几乎要碰到石面。
桥板断裂处的缝隙里,金色菌丝正沿着石纹攀爬,每根丝的顶端都凝着水珠,在阳光下像串碎钻。
阿芽摸出水囊,倾斜着让清水顺着石缝淌进去,水珠砸在菌丝上,发出“叮咚”的脆响,像是...陶片归位时的轻鸣。
菌丝突然颤了颤,最前端的那簇竟分出个小芽,嫩得能掐出水。
阿芽盯着它,想起顾姑娘说过:“疼到极致的东西,给点水就活。”他又倒了些水,看水痕漫过石缝里的陈年锈迹,看菌丝裹着水往上爬,像在石上织网。
三日后,路过塌桥的渔妇惊得差点掉进溪里——桥两侧的野藤疯了似的长,粗的缠在断柱上,细的编成网,竟在两丈宽的断口处搭出条软索。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娃晃着跑过去,边跑边喊:“阿娘你看!
桥会自己长!“渔妇摸摸藤条,触手温温的,像活物的皮肤。
海生烧裂语谱那天,海面上浮着层薄冰。
他蹲在礁石后,火折子擦了三次才点着,纸页卷起时,他看见自己写的字在火里蜷成黑蝶:“乙丑年三月,三艘渔船龙骨裂,声如老妇哭。”“丙寅年七月,破舱板响,似幼童数贝壳。”
灰烬被海风卷着往海里去,有片没烧透的纸飘到他脚边,上面是他刚学写字时歪扭的“裂”字。
海生蹲下身,用指尖碾碎那点残纸,碎末落进浪里,像给大海撒了把盐。
“阿生哥!”
他抬头,看见族里的小海娃们赤着脚跑过来,最小的阿豆怀里还抱着块船板——是上个月沉船时捞的,裂了三道缝。“我们要学听船说话!”阿豆把船板往他怀里塞,船缝里的海水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
海生笑了,带着他们在船舷边坐下。“闭眼。”他说,“把耳朵贴上去,不是用耳朵,是用这儿。”他指指心口。
阿豆的睫毛颤了颤,突然“哇”地笑出声:“我梦见好多鱼!
它们唱’咕噜噜‘的歌!“
“我听见爷爷了!”另一个娃攥紧他的衣角,“爷爷划桨时总哼的调子,‘嗨哟嗨哟’!”
海生摸着船板上的裂,那些他曾想翻译成字的纹路,此刻正随着海浪的震动轻颤,像在给孩子们讲自己的故事。
他没纠正,只是望着海平线,那里有艘归港的船,船身的裂纹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谁给大海绣了道金边。
陈拾卖掉驿站那天,账房先生数银钱的手直抖。“您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