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花香掠过山梁时,裂瓣花的花瓣还沾着晨露。
山脚下的荒原学坊里,宋先生正带着十五个孩子往野地走。
竹篮里装着放大镜、拓印纸和陶泥——这是春季自然课的惯例,观察新一年的信心花。
“先生!
那朵最大的!“扎着羊角辫的小满跑得最快,浅蓝布裙沾了草屑,手指戳向坡顶那株裂瓣花。
她的指甲盖还留着上周拼陶时蹭的釉色,红一块青一块。
宋先生扶了扶旧木框眼镜。
十年前他刚接手学坊时,总被孩子们问“顾师傅什么时候回来”,如今连最小的孩子都没听过那个名字。
他望着花茎上若隐若现的银纹,晨光穿透花瓣,那些细碎的裂痕里浮起淡金色,像谁用细笔描了脉络。
“看这儿!”小满突然踮起脚,鼻尖几乎碰到花茎,“这些纹路弯弯曲曲的,是不是像我们拼陶时画的导流图?”她去年跟着邻镇陶匠学修补,总把碎陶片粘成歪歪扭扭的小花盆,此刻眼睛亮得像沾了星子。
几个孩子挤过来。
扎马尾的阿和掏出怀里的拼陶图册,比对片刻后惊呼:“真的!
第三根分叉的位置都一样!“
宋先生眯眼凑近。
花茎上的灵纹确实与孩子们修补陶器时设计的导流图有几分神似——那是为了让釉料均匀流动而画的辅助线。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市集见过的补陶摊,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总低头用刻刀刮瓷粉,发顶的木簪坠着片锈铁片。“也许它们早就学会了。”他轻声说,喉咙发紧。
一阵风突然卷起。
裂瓣花的花瓣簌簌抖动,几片细如星屑的灰烬飘落,正落在不远处半埋土中的残陶上。
那是块缺了口的陶碗,釉色剥落处露出深褐胎体,裂缝像条小蛇爬过碗心。
孩子们的笑声突然顿住。
灰烬触到陶片的瞬间,竟顺着裂缝动了。
最细的那道灰线钻进微孔,第二道绕着崩落的釉面打了个转,第三道......第三道竟在碗底勾勒出半枚残缺的云纹——和顾微尘当年补碗时总画的底纹一模一样。
“嗡——”
轻得像蚊鸣的震颤从陶片里渗出来。
阿和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陶面,那震颤便顺着皮肤爬上胳膊,像有人用羽毛扫过他去年摔裂的膝盖——那时他躲在补陶摊后哭,是穿月白衫的姐姐用胶漆粘好他的伤口,说“疼是因为在长新肉”。
“先生......”小满的声音发颤,“它、它在动。”
宋先生蹲下来。
陶片上的灰烬已完全融入裂缝,原本粗糙的断口变得平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想起自己刚当老师那年,有个学生摔碎了传家宝茶盏,是顾姑娘用三天时间补好,说“器物有记忆,修补是帮它记起原来的模样”。
孩子们围得更紧了。
阿和摸出随身带的陶泥,学着顾微尘当年的样子,捏了小块填进陶片的缺角。
小满从兜里掏出半块胶漆——那是她偷偷藏了两年的,总说“万一遇到要补的东西呢”。
风又起时,陶片上的震颤消失了。
但孩子们看它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看一块破陶,而是看一只正在打盹的老花猫,或是冬天里裂开却依然暖人的灶膛。
“收队了。”宋先生拍拍手,竹篮里的放大镜碰出轻响。
他弯腰捡起那块残陶,袖中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那是十年前顾微尘离开时,塞给他的锈铁片。“今晚我们补陶。”他说,“就用这块。”
与此同时,极南海岛的潮声漫过陵不孤的靴底。
他蹲在渔船旁,指腹拂过船板上的裂缝。
渔民老海正往缝里嵌破陶片,边敲边笑:“歪陶养船,老辈传的理儿!”
陵不孤瞳孔微缩。
那些被海水泡得发白的裂缝里,竟自然生成了类似断契符的纹路——矿物沉积的白,贝壳碎屑的粉,在缝隙深处勾出细小的勾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