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裹紧斗篷,转身融入晨雾,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石缝里的陶屑,在晨光中泛着极淡的乳白。
血砚生的茶摊在日头偏西时来了两个红脸老农。
他们的争执声盖过了茶碗相碰的脆响:“你说要教娃’怀疑‘,可我家二小子现在吃饭前都要问’米该不该进嘴‘!”另一个拍着桌子:“不怀疑怎么辨真假?
顾先生当年不也...“
“顾先生当年修陶时,先信陶片记得自己的模样。”血砚生的声音像片落在茶盏里的叶子,轻轻压下了争执。
他放下茶碗,指节叩了叩脚边的碎陶——那是方才被个跑跳的孩童踩裂的陶碗,裂纹从碗口直贯碗底,像道闪电。
卖汤的妇人蹲下身捡陶片,血砚生却先她一步拾起那碗:“你每天用它盛百碗热汤,它疼不喊,裂了还撑着。”他将碗递到妇人面前,裂纹在夕阳里泛着暖光,“你要不要先信它一回?”
妇人接过碗的手在抖。
当晚,这只裂碗被供在灶前,碗里盛着半碗清水。
次日黎明,最早来挑水的孩童喊起来:“婶子!
碗里的水映着月亮呢!“众人挤到灶前,就见月光透过裂纹,在墙上投出一行模糊的字:”修者不在书里,在补碗的手上。“
霜降夜的信心花海闭合时,十七个做过“修前课”之梦的人同时醒了。
他们听见窗外的风里有敲击声——哒、哒、哒——像极了顾微尘当年修陶时,刻刀轻叩金属的声音。
有人摸黑翻出压箱底的断梳,梳齿断裂处还留着他当年用树胶粘的痕迹;有人掀开米缸,取出那口被雷劈歪的铁锅,锅底的铁箍是他跟着顾先生学的“无痕补”;还有人解开床头的破网,网结处的新线与旧线绞在一起,像道不会断开的绳。
“原来不是我们在等她。”老猎人摸着断弓的竹节,眼泪砸在弓身上,“是她在等我们学会自己修。”
深谷里的顾微尘突然睁眼。
她右臂的藤蔓已经爬到肩胛,梅纹灰烬顺着藤蔓的脉络飘向四方,与空中的雾霭缠成半透明的网。
地脉的震动从脚底传来,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荒原学坊的花芽在抽枝,废弃驿站的陶屑在发芽,茶摊的裂碗在蓄光,十七双手正抚过各自的旧物——那些微光顺着陶片的裂缝、花芽的根须、碗底的水痕,汇进她散出的光点里,形成条若有若无的回路。
“要失控了。”她低喃着,取出最后一块完整的梅纹陶。
陶片入手时,万山的陶片同时震颤,裂缝里的乳白微光像星子落进溪涧,在天地间织成张光网。
她知道,这是“修复意志”即将脱离肉身、融入天地的征兆——可若放任其扩散,那些贪婪的修士会把这光当成新的“匠核”,用更狠的手段榨取凡人的“修复力”。
“我不传火,我断源。”顾微尘举起刻刀,刀尖悬在左掌上方。
她能看见藤蔓里的光点在挣扎,像被网住的萤火虫。
最后看了眼石台上的梅纹陶,她闭了闭眼,刻刀缓缓落下——
刀锋刺破皮肤的瞬间,所有光芒骤然收缩。
地脉深处传来闷响,石台上的陶片裂开道新缝,一滴清水从中渗出,顺着刻刀的血痕,没入地脉深处。
顾微尘的指尖颤抖着抚过新裂的陶片,血珠落在裂纹里,与清水混作团淡粉的雾。
幽谷中,顾微尘左掌血流不止,封印符纹正顺着伤口往皮肉里钻。
她扶着地心石台缓缓起身,藤蔓从肩胛蔓延到后颈,在月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
远处传来花芽绽放的轻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与万千陶片的震颤重合,像首没有尽头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