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学坊的晨雾还未散尽时,阿树已经蹲在老槐树下的新土堆前许久了。
他的布鞋底沾着草屑,左手攥着昨晚从窗台摸下来的残陶片——那陶片边缘的裂纹与墙上投过的影子弧度分毫不差,像被谁用刻刀量着刻出来的。
“阿树!”学究的嗓门从院门口炸响,“又蹲在泥里发什么呆?
昨日教的《百器经》可背熟了?“
少年猛地起身,陶片硌得掌心生疼。
他下意识将陶片往怀里藏,却见老学究的目光落在土堆上插着的半截刻刀上。
那刻刀刀柄的藤条已经朽成碎絮,在晨风中轻轻颤动,像谁在无声地招手。
“那是...”学究的声音突然轻了,他扶着老花镜凑近,指腹擦过刀身的水痕,“三十年前,顾先生烧最后一窑时用的刻刀。”他转头看向阿树,眼角的皱纹里浮起层雾,“昨日后墙的影子,可是你守了整夜?”
阿树的耳尖瞬间红透。
他想起昨夜月光移过窗棂时,那道悬在空气里的影子真的弯下腰,指尖虚虚点在陶片裂缝上,像在教他怎么把碎成八瓣的陶窑模型拼完整。
天快亮时,他摸黑把那片能投出影子的陶片揣进怀里,又悄悄溜到后墙根——他总觉得,把陶片埋在这里,顾先生留下的光就不会跟着月亮跑了。
“我...我想把它种起来。”阿树从怀里掏出陶片,裂纹里还凝着夜露,“就像顾先生教我们种信心花那样。”
学究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个粗陶水壶。
当阿树用指尖在松软的新土上挖出个小坑,将陶片轻轻放进去时,学究的壶嘴恰好倾斜,清冽的水顺着指缝淌下,在陶片周围洇开个湿润的圆。
三天后的清晨,阿树是被学坊里的惊呼声吵醒的。
他踢拉着鞋冲出院门,就见后墙根的土堆上,钻出株指甲盖大的花芽。
花瓣边缘的裂纹不是烧造时的瑕疵,倒像是被春风轻轻撕开的,每道裂痕里都泛着极淡的青,叶脉间隐约浮着梅花的影子——和顾先生当年烧的梅纹陶,像得让人心慌。
“这是...顾先生的花?”最小的幼童踮着脚去摸,被阿树轻轻拍开手。
他蹲下身,看见花芽的根须正缠在那片残陶上,陶片的裂纹里渗出极细的银线,顺着根须往土里钻。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顾先生教他们修陶时说的话:“裂痕不是结束,是新脉络生长的起点。”
千里之外的废弃驿站里,陵不孤的脚步在墙角的陶堆前顿住。
他本是要去极北冰原取块寒玉,路过这处被战火焚毁的镇子时,却被风中飘来的陶土气息拽住了衣角。
那些堆在墙根的残器,壶身刻着歪歪扭扭的梅纹,明显是民间匠人照着顾微尘的开悟皿仿的,大多缺耳少盖,裂得比瓦罐还碎。
“天煞孤星”的命格让他习惯性垂着眼,但这一次,他的目光被最底下那只黑陶壶勾住了。
壶底的裂缝在晨露里泛着淡金,水珠沿着裂纹汇聚,竟在石地上映出个模糊的符形——他指尖的灼痕突然发烫,那是当年为顾微尘刻断契符时留下的印记。
陵不孤单膝跪地。
他的手指拂过壶底裂缝,水珠顺着指腹滑落,符形在地面的水洼里清晰起来:这符比他当年刻的少了三道转折,却多了道回环,像把断了的剑又自己接上了缺口。
他从腰间解下锈迹斑斑的链环,轻轻敲了敲壶沿——第一声清响时,东边灶房的陶瓮震落层灰;第二声时,西边茅厕的破碗蹦了蹦;第三声未了,镇外三户人家的灶台同时发出闷响。
陵不孤站起身,袖中落出七枚陶屑。
他蹲下身,用指节在石缝里抠出七个小坑,将陶屑一一埋入,排列成北斗形状。
最后一枚陶屑落下时,他听见远处传来牛铃声——是镇民们带着农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