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堂的旧井边,血砚生的扫帚突然停在半空。
锅底沉淀了二十年的灰烬,今早竟浮起一行新字:“你说过的话,现在轮到别人不信了。”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好,好得很!”他提起锅沿,将灰烬尽数倒进井里。
黑褐色的灰末坠入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从此他连扫帚都放下了,每日只坐在市集茶摊,听卖菜的阿婆骂儿子懒,听书生争论丹方优劣。
有人问他为何不指点迷津,他啜一口粗茶:“从前怕他们盲从,现在怕他们真懂了——懂了反而要困在这道理里,多累?”
樵夫家的“会养自己的锅”在某个无星夜崩裂了。
儿媳皱着眉要扔,他却翻出箱底的残陶片——是顾微尘当年烧窑时送他的,陶片边缘还留着她刻刀的痕迹。
他用铁箍捆住裂缝,将陶片嵌进去,锅底竟渗出淡淡白光。
那光映出幅流动的地图,七处光点像心跳般明灭。
樵夫不懂,但他知道这光暖,便把锅留在灶上。
三年后传给孙子时,他拍着锅沿说:“这是传家火,不是烧饭的火,是......是有人在教咱们,日子破了,也能接着过。”
极北雪原的新建学堂里,当年牧童的炭笔图被装裱得簇新。
暴风雪夜,灯火全灭,孩子们缩成一团。
最小的幼童哭着要找娘,随手抓起窗台的陶片扔进火塘——那是课堂练习用的残片,裂着和顾微尘当年烧的陶一样的纹路。
陶片遇热,裂纹里迸出微光。
那光在墙上拉出一道影子,影子越变越大,竟显出完整的“七源心图”,连最隐秘的泉眼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众人顺着影子指引找到地窖,储粮的麻袋上还沾着去年的雪。
而此时的雪山之巅,顾微尘的右臂已完全化作藤蔓。
梅纹灰烬从她指缝间飘落,与空中的雪粒缠绕。
她最后望了眼人间——学坊的灯火还亮着,荒原的信心花正开,茶摊的人声沸反盈天,樵夫家的锅在灶上暖着饭香。
唇间的乳白火焰轻轻一颤。
她没有点燃,而是任春风托起那簇火,散作万千光点。
光点落进山谷,落进溪流,落进每块沉睡的陶片里。
大地深处,无数陶片同时发烫,裂缝中传来极轻的敲击声——哒、哒、哒,像极了最初那把刻刀,落在金属上的声音。
荒原学坊的男孩抱着陶片模型坐了整夜。
月光在墙上投下的影子早随着月移消失了,可他总觉得,那影子弯腰的姿势还在空气里悬着,像在等什么。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漫进窗户时,他伸手去摸窗台的模型。
指尖刚碰到窑顶的残陶片,突然触到一片湿润——陶片裂缝里竟渗出一滴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滚进掌心,凉丝丝的,像谁落了一滴极轻的泪。
他捧着那滴水跑到院外。
晨雾里,学坊后墙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块新土。
土堆上插着半截刻刀,刀身被露水浸得发亮,刀柄缠着已经朽烂的藤条——正是顾微尘当年烧最后一窑时,攥在左手的那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