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领命而去,可没走几步,笛音突然变了。《采菱曲》的轻快被《送郎谣》的缠绵取代,调子低回婉转,像妻子在码头送丈夫出征时的啜泣:“郎啊郎,船到江心莫回头,家中有我替你守……”
这一下,营地彻底乱了。
一个抱着断腿的士兵突然哭出声来,他去年新婚,妻子送他出征时,就在码头唱过这支谣。他记得妻子穿着红棉袄,站在寒风里,唱到“家中有我替你守”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老兵猛地拔出刀,却不知道该砍向哪里,只是对着黑暗嘶吼:“俺要回家!俺要回家看俺婆娘!”
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汉军怎么会唱这个?难道江东真的……”
“别瞎说!”有人想反驳,声音却没底气,“大王说能回去,就一定能回去……”
可笛音像一张网,越收越紧。三十支短笛外,又加入了更多的人声——那些潜伏的汉军士兵开始轻声哼唱,男人们的低吟混着笛音,像无数个江东的亲人在耳边低语,问他们“何时归故里”。
项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知道这是汉军的计策,是想瓦解军心,可他偏偏无力反驳。乡音这东西,比最锋利的刀还厉害,刀能砍断筋骨,乡音却能揉碎人心。他看着那些哭红了眼的士兵,看着那些眼神动摇的亲兵,突然觉得手里的剑重如千斤。
“都给我闭嘴!”他怒吼一声,声音震得篝火火星四溅,“那是汉军的诡计!是想骗你们投降!谁再敢动摇军心,休怪我不客气!”
士兵们被他的吼声吓住,哭声渐渐停了,可眼里的迷茫却更重了。笛音还在继续,风带着调子钻进帐篷,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钻进他们藏在心底最软的地方。
李信站在密林深处,听着营地那边的动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对身边的传令兵道:“再加把火,让西边的弟兄也唱起来,把《归乡谣》也加上。”
很快,营地西侧也传来了乡音。不同的调子,却同样缠绵,像无数条丝线,缠绕着楚军士兵的心。有人开始偷偷收拾包裹——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是几块捡来的草根,或是半块磨得发亮的石头,却被他们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回家的船票。
项羽看着那些悄悄往营地边缘挪动的士兵,突然觉得一阵无力。他可以斩杀逃兵,可以用剑逼着他们前进,却挡不住那钻进骨头缝里的乡音,挡不住他们对家的渴望。
夜越来越深,笛音和歌声却没有停歇的意思。楚军营地的篝火一个个熄灭,只剩下项羽身边的那堆还在燃烧,映着他孤独的身影。乌骓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仿佛也听出了调子中的哀伤。
“大王,”老陈走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要不……咱们投降吧?俺们想家了……”
项羽猛地回头,却在看到老兵眼里的绝望时,把到了嘴边的怒吼咽了回去。他望着黑暗中那些闪烁的眼睛,望着那些被乡音揉碎了意志的士兵,终于明白——天宇这一招,比千军万马还要狠。
四面楚歌,唱的不是歌,是乡愁,是绝望,是断了所有念想的归途。
夜风吹过,带着笛音和歌声,在营地的每个角落盘旋。楚军士兵们或坐或卧,没人说话,只有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身下的泥土。他们知道,这个夜晚过后,很多人可能再也走不动了——不是因为路太远,而是因为乡音太近,近到让他们只想放下兵器,朝着家的方向,哪怕爬,也要爬回去。
而项羽靠在老槐树下,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乡音,第一次觉得,江东好像离得那么远,远到隔着万水千山,隔着无数再也回不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