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覆盖住阴陵以东的丘陵。楚军临时营地的篝火星星点点,散落在山坳里,像被风吹灭前的最后几点火星。士兵们蜷缩在篝火旁,有的用石块打磨钝了的兵刃,有的抱着膝盖发呆,没人说话,只有柴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呜咽——那是伤兵忍不住的痛哼,被夜色捂得发闷。
项羽靠在一棵老槐树下,乌骓马温顺地站在他身边,不时用头蹭蹭他的胳膊。他手里摩挲着一块从淮河岸边捡来的鹅卵石,石头被体温焐得温热,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后卫全灭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得整个营地喘不过气,连最勇猛的亲兵都没了往日的精气神,眼里只剩化不开的疲惫。
“大王,喝点水吧。”一个捧着陶碗的老兵走过来,碗里的水浑浊不堪,还漂着几片草叶。他是从江东就跟着项羽的旧部,脸上刻满了风霜,左手缺了两根手指——那是早年在巨鹿之战中被秦军的箭簇削掉的。
项羽接过碗,却没喝,只是望着篝火旁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大多十六七岁,本该在江东的田埂上插秧,或是在江边捕鱼,如今却穿着不合身的甲胄,握着比他们还高的长矛,在异乡的土地上挣扎求生。
“老陈,”项羽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你说……咱们还能回江东吗?”
老兵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能!怎么不能!只要大王在,咱们就一定能回去!俺家婆娘还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着俺呢,说要给俺做桂花糕……”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圈泛红。
项羽没再说话,只是将碗里的水倒掉,把鹅卵石放进空碗里。石头碰撞陶碗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此时,营地外围的密林里,三十名精选的汉军士兵正潜伏在灌木丛中。他们都是不久前归降的楚军士兵,乡音未改,嗓子里还带着江东水乡的温润。李信亲自给他们分发了薄如蝉翼的夜行衣,又检查了一遍他们藏在怀里的短笛——那是用江南的苦竹削成的,吹出来的调子带着水汽的缠绵。
“记住,”李信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风吹过草叶,“先吹《采菱曲》,再吹《送郎谣》,调子要缓,要柔,像你们婆娘在村口喊你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别吹得太急,也别吹得太响,让风带着调子飘进去,像从天边来的一样。”
士兵们点点头,指尖在冰凉的笛孔上微微发颤。他们虽已归降汉军,可这些调子是刻在骨子里的,一吹起来,难免想起江东的稻田和水边的茅屋,想起临行前老娘往包袱里塞的腌菜,和妻子站在码头上红着的眼眶。
李信挥了挥手,三十道微弱的笛音同时在夜色里响起。
《采菱曲》的调子初时极轻,像山涧里悄悄流淌的溪水,顺着风溜进楚军营地。那是江东水乡的调子,初夏时节,姑娘们划着菱角船,在水面上唱着歌谣,菱角的清香混着水汽,能飘出半里地。
篝火旁的楚军士兵起初没在意,只当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可听着听着,有人手里的兵刃“哐当”掉在地上——那调子太熟了,熟到能让他们想起母亲唤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想起妹妹在菱角船上笑靥如花的模样。
“那是……《采菱曲》?”一个年轻士兵猛地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睛瞪得溜圆。他爹是村里的老船工,每年采菱时节,都会哼着这调子摇船,娘则在船头摘菱角,笑声比菱角还甜。
“好像是……”旁边的老兵侧耳听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是从东边传来的……难道是江东的弟兄?”
笛音渐渐清晰,三十支短笛合在一起,竟有了江南水乡的温润。有士兵忍不住跟着调子轻轻哼唱,唱着唱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们离家太久了,久到快忘了菱角的味道,忘了家门口那条小河涨水时的样子。
项羽也听到了。他猛地站起身,握紧了腰间的短剑。这调子他太熟悉了,当年他在会稽起兵,就是听着这调子长大的。可此刻,这熟悉的乡音却像一根针,刺得他心口发疼——汉军怎么会有会吹《采菱曲》的人?难道……江东已经失守了?
他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对亲兵道:“去看看,声音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