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无奈地摇摇头:“说曹操曹操到。”
苏渺还没回神,谢临已一阵风似的冲上来。他穿件墨色劲装,发带歪着,脸上沾点泥,像刚从哪儿疯跑回来。腰间药囊敞着,露出里面的银针和几个油纸包,药香混着泥土气扑面而来。
“可算找着你们了。” 谢临一把按住苏渺的肩膀,力道不轻,指腹带着草药的清凉,“跟我走,有事找你。”
苏渺被按得一晃,皱眉道:“什么事?”
“医舍收了个病人,中了怪毒,我搞不定。” 谢临语速快,桃花眼却带着难得的急,“你上次能闻出药材的药性,去帮我看看。”
顾砚皱眉:“谢兄别急,苏渺不是医者……”
“他比那些老顽固有用多了!” 谢临打断他,拽着苏渺就走,指节因用力泛白,“人命关天,去晚了人就没了!”
苏渺被拽得踉跄几步,回头看顾砚。顾砚对他点头,阳光落在他温润的眉眼间,像落了层碎金:“去吧,有难处让人来告诉我。”
被谢临一路拽到医舍,苏渺的裙摆沾了草屑。医舍里满是药味,几个学子围在床榻边小声说话,见谢临进来,都让开条路。药炉上的药正咕嘟咕嘟滚着,褐色药汁翻着泡,散发出苦涩的气息。
床榻上躺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脸色青黑,嘴唇却红得发紫,像涂了毒。他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见,脖颈处暴起的青筋泛着黑紫。
“你看。” 谢临掀开少年的衣袖,他手臂上满是细密的黑纹,像有无数小虫在皮肤下游走,“我用了三种解毒的方子,都压不住,反而越来越重。” 他说话时声音发紧,捏着银针的手微微发抖 —— 这位以毒术自称的谢家传人,竟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苏渺凑近床榻,一股奇异的腥甜味钻进鼻子。这气味很淡,混在浓药味里几乎闻不到,但他心口一阵发闷,像在哪儿闻过类似的。他忽然想起幼时在侯府后院,见过一只被毒蛇咬死的狸猫,尸体腐烂时,就有这种甜腻又诡异的味。
“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苏渺问,指尖无意识摸了摸袖中的玉佩。
“听说是山下猎户的儿子,昨天在黑风岭被毒蛇咬了,抬到这儿时就这样了。” 旁边的学子递过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谢先生刚喂过药,一点用都没有。”
苏渺伸手想探少年的脉搏,指尖刚要碰到皮肤,少年忽然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响,像有东西卡着。他脸色变得更青黑,眼白翻起,手臂上的黑纹游得更快,像要顺着血管爬向心脏。
“不好!” 谢临连忙按住他,从药箱抽出银针,动作快如闪电,“这毒在攻心!”
苏渺看着少年手臂上游动的黑纹,忽然想起什么。他冲到药柜前,在一排排贴标签的药罐里翻找,木柜被翻得 “哐当” 响。最后他从角落拖出个竹篮,里面装着些晒干的草药,从中抓出一把紫色叶片。
“这是什么?” 谢临皱眉,银针悬在少年头顶迟迟未落。
“紫背天葵,我前几日在后山采的。” 苏渺把草药塞进少年嘴里,又倒了些温水灌下去,指尖被少年无意识咬住,传来一阵痛,“这药能暂时压一下毒素。”
谢临半信半疑,但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盯着少年的反应。片刻后,少年的抽搐渐渐停了,脸色虽还青黑,呼吸却平稳些,手臂上的黑纹也游得慢了。
“暂时稳住了。” 苏渺松了口气,额角渗出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谢临盯着他手里的药包,眼神复杂:“你怎么知道这药有用?” 他见过无数解毒的方子,从没听说紫背天葵能解这种奇毒。这不起眼的野草,寻常只用来敷蚊虫叮咬。
苏渺抿唇:“我…… 在一本旧书上看过,说这草药能解蛇毒。” 他没说的是,这草药的气味,和他玉佩里偶尔渗出的淡香,惊人地像。每次他把玉佩贴在鼻尖,都能闻到这种清苦中带点甜的气息,像雨后的山林。
谢临显然不信,却没追问,只哼了声:“算你有点用。” 他转身去配新药,眼角余光瞥见苏渺袖口露出的半块玉佩,玉质温润,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奇异的光泽。他瞳孔一缩 —— 那玉佩的纹路,竟和他家传毒经里记的某个图腾隐隐相合。
苏渺把那包紫背天葵收好,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少年身上的黑纹,残卷上的 “星隐” 二字,母亲临终的话…… 这些碎片像被根无形的线串起来,隐隐指向一个他从没碰过的真相。他忽然想起萧执说过,他的母亲不是普通妾室,可他追问时,那个总是冷硬的男人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时,一个小杂役匆匆跑进来,手里端的药碗晃着,药汁溅在青石板上:“谢先生,顾公子让我来问,苏公子要不要去前院用晚膳?”
苏渺回神:“我这就过去。” 他对谢临说,“要是他再不对劲,就用刚才的草药,我…… 晚些再过来看看。”
谢临挥挥手算是应了,目光却一直落在苏渺离去的背影上,捻着手里的银针若有所思。
苏渺走出医舍,暮色已经四合,书院里亮起了灯。廊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沿着石板路走,晚风带着紫藤花香拂过脸,却吹不散心头的迷茫。路过药圃时,他下意识停步,望着暮色中摇曳的紫背天葵,叶片上的露珠在灯笼光下闪着冷光,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路过藏经阁,他抬头望了眼。顶层的窗户黑着,像只沉默的眼,俯瞰着书院里的一切。檐角的铜铃在夜风中轻轻晃,发出细碎的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的瞬间,藏经阁顶层的阴影里,一个穿青灰道袍的人静静站着。那人戴着眼罩,布料缝隙里的目光落在苏渺的背影上,像鹰盯着猎物。袖中的手轻轻抚过一枚青铜令牌,上面的星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不远处的回廊尽头,顾砚站在灯下,手里拿着那本被苏渺放回书架的残卷。他把纸页凑近灯火,模糊的字迹在暖黄的光线下渐渐显露出轮廓。他指尖轻轻拂过 “星隐” 二字,眉头皱起 —— 这两个字的笔法,和他幼时在家中密室见过的那幅古画,惊人地像。那幅画藏在顾家祠堂的暗格里,画中人身穿玄色祭袍,腰间玉佩的纹路,和苏渺常摸的那枚几乎一样。
“星隐……” 顾砚低声念着,抬头望向苏渺离去的方向,灯笼的光晕在他眼底浮动,像落了层雾。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的话:“顾家世代守的秘密,终会与星隐一族重逢。” 那时他只当是老糊涂的胡话,此刻想来,竟像句谶语。
苏渺走到前院,正撞见萧执的暗卫在角落跟顾砚的随从低声说什么。那暗卫穿灰布短打,腰间却露出半截玄色腰带 —— 那是只有皇帝亲卫才有的样式。见他过来,两人立刻闭嘴,躬身行礼后匆匆离开,脚步声隐没在夜色里。
“怎么了?” 苏渺问迎上来的顾砚,眼角余光瞥见暗卫消失的方向。
“没什么,山长让人来说,明天有位贵客来书院讲学。” 顾砚把残卷藏进袖中,自然地为他拂去肩头的落叶,“是位懂星象历法的隐士,姓沈,或许你会感兴趣。”
苏渺的心猛地一跳。星象历法?这和残卷上的内容,难道有关联?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他们的族人能 “观天象,辨地脉”,难道那位沈先生,会知道些什么?
他抬头望天边的月亮,一轮弯月挂在墨蓝的天上,旁边的启明星格外亮,像在指引什么。夜风忽然变凉,吹得灯笼摇晃,光影在地上扭成怪异的形状,像残卷上那些扭曲的字符。
苏渺裹紧身上的薄衫,指尖无意识握紧了袖中的紫背天葵。他有种预感,从今晚开始,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那些被埋的秘密,那些被盖的过往,正像医舍少年手臂上的黑纹,悄无声息地爬向他的心脏。
云麓书院外的山林里,一个黑影跪在地上,对面前的黑衣人恭敬地说:“主子,那孩子果然能解‘蚀骨蛇’的毒,看来…… 传闻是真的。” 他说话时声音发颤,额上的冷汗在月光下闪着光。
黑衣人背对着他,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抬手一挥,一道银光闪过,远处树枝上,一只正要叫的夜枭掉下来,脖颈处渗出黑色的血。
“知道了。” 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月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那扭曲的纹路在夜色里泛着诡异的光,竟和苏渺贴身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夜色渐深,云麓书院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藏经阁顶层的那扇窗,在月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微光,像只蛰伏的兽,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