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雨惊魂(2 / 2)

一声带着急切与深沉担忧的呼唤,如同穿透厚重迷雾的号角,骤然从藏经阁门口传来。

苏渺猛地从那股蚀骨的寒意中惊醒,心脏仍在为那诡异的窥视感和玉佩的莫名震动而狂跳不止。他迅速循声望去,只见顾砚撑着一把宽大的油纸伞,快步走了进来。他显然也是仓促起身,平日里一丝不苟、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衫外,只松松披了件墨色外袍,发髻微散,几缕被雨水打湿的乌发贴在光洁的额角。他清俊温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焦虑,目光如炬,第一时间便锁定了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正僵立在巨大书架阴影下的苏渺。

“谢临那边出事了?” 顾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渺面前,语速极快,却仍竭力保持着惯有的沉稳,然而眼底深沉的忧色却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值夜的老仆听到他屋里有异常的响动和呻吟,立刻报到了我那里。我赶过去一看……他情况极其凶险!我已将他暂时安置到我居住的‘听松院’暖阁,那里更暖和,也方便随时照应。”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苏渺手中紧握的《南疆异物志辑略》竹简,以及他沾满泥水、冻得几乎失去血色的手,“你冒险来此……可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苏渺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在看到顾砚熟悉身影的瞬间,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与无数亟待解答的疑问,快速而清晰地说明情况:“谢临所中之毒,极似古籍记载的‘蚀骨幽兰’!他昏迷前指引我找到一个黑檀盒,里面只有这几张古方,文字古老艰深,难以辨识。我记得整理此卷《异物志》时,曾见过相关的标记和些许注释,故而冒雨前来查证。” 他略作停顿,终究隐去了玉佩异动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窥视感,只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几张贴身收藏的泛黄古方,连同竹简一起递给顾砚,“顾师兄,请看。这竹简上的注释小字,似乎与古方上的文字系出同源,但我才疏学浅,只能勉强辨识出‘蚀骨’、‘星苔’、‘腥甜’等零星字词……”

顾砚接过竹简和古方,借着摇曳的烛光凝神细看。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古奥奇崛的文字和那些星点、藤蔓状的诡异符号时,温润如玉的瞳孔骤然收缩,拿着纸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细微到极致的变化,却未能逃过一直紧张注视着他的苏渺的眼睛。

“蚀骨幽兰……伴星苔而生……血现腥甜……” 顾砚低声诵读着竹简上的注释,眉头紧锁,语气凝重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此毒……阴诡霸道至极,乃是南疆某些古老部族秘传的绝毒。谢临他……怎会惹上这等要命的东西?” 他迅速浏览着那几张泛黄脆弱的古方,眼神变得异常复杂,仿佛在艰难地辨认着那些天书般的文字,又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汹涌而至的震惊。他看得极其专注,指尖无意识地在一个由数个星点构成、形似倒悬北斗的复杂图案上缓缓摩挲,目光久久停留其上,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住。

“顾师兄,你……你能解读这些吗?” 苏渺急切地追问,谢临命悬一线的巨大焦虑暂时压倒了其他所有疑虑,“这古方……是否是解药方子?”

顾砚抬起头,摇曳的烛光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使得他惯常温润的神情此刻显得有些难以捉摸的幽深。他没有立刻回答苏渺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只找到了这些纸张?谢临给你的黑檀盒中,再无他物?譬如……某种特殊的药引?或是……一件与之相关的器物?”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探寻的目光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深意。

“只有这些纸。” 苏渺回答得斩钉截铁,心中的疑窦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顾砚的反应……太过异常。他不仅一口道出蚀骨幽兰的来历,似乎对解读这古方也并非全无头绪?更重要的是,他为何特意问起“药引”或“器物”?仿佛……他早已知道些什么内情。

顾砚沉默了片刻,时间在阁楼压抑的寂静中仿佛被拉长。窗外雨声淅沥,阁内只有烛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脆弱的古方折好,郑重地收进自己贴身的衣襟内袋,然后伸出手,用力握住苏渺冰冷刺骨的手腕。那手掌传来的温度坚定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此地阴寒彻骨,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稳住谢临体内肆虐的毒性!这古方……我或许能设法寻人辨认一二。先随我回去,谢临身边离不得人,你也需立刻更衣驱寒,否则下一个倒下的便是你!”

他不由分说,拉着苏渺便往外走。苏渺被动地跟随,顾砚掌心传来的暖意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冷,却丝毫未能驱散他心头翻涌的重重迷雾。顾砚方才瞬间的失态、他对古方上星纹图案异乎寻常的关注、他问起“药引”时那探究的眼神……还有此刻这看似关切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回避,都让苏渺感到强烈的不安和一种深陷迷局的冰冷。

顾砚……他究竟知晓多少隐秘?这古方上的诡异符号,与那玉佩的莫名震动……又有何关联?苏渺下意识地再次抬手按向胸口,隔着湿冷紧贴的衣料,那枚玉佩安静地贴着他的心跳,冰凉一片,再无任何动静,仿佛那微弱的悸动,真的只是惊惧之下的幻听。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顾砚所居的“听松院”。甫一入院,一股浓烈苦涩的药香便扑面而来,暖阁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偏房里,谢临已被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严实地盖着暖被。一个红泥小药炉在床边矮几上咕嘟作响,里面翻滚着颜色深褐、气味浓烈的汤药,显然顾砚在来寻他之前已做了周全安排。顾砚带来的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仆,正守在床边,用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谢临额头上不断沁出的冷汗。谢临依旧昏迷不醒,但脸上那骇人的青紫似乎褪去了一丝,呼吸也略微平稳了些许,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睡梦中仍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顾砚快步走到床边,熟练地探了探谢临的腕脉,又翻开他的眼睑仔细查看瞳孔,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些许:“药力暂时压住了毒性蔓延,算是抢回了一点时间。” 他转回头对苏渺说道,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但眼神深处却沉淀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苏渺,今夜辛苦你了。先去隔壁厢房,那里备有干净的衣物和驱寒的姜汤。此处有我守着,你且安心。”

苏渺看着顾砚在灯下忙碌而沉稳的身影,又看了看榻上气息奄奄的谢临,最终默默点了点头。彻骨的寒意和湿衣的黏腻确实让他几乎支撑不住。他依言转身,默默退出这间弥漫着药味与暖意的房间。

就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顾砚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很轻,仿佛是疲惫至极的自言自语,又仿佛是穿透了重重迷雾,刻意说给即将离去的人听。语调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星隐……归墟……这要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过惨烈了些……谢临啊谢临,你究竟在追寻什么?竟值得你……拿命去填吗?”

苏渺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铁钉钉在了原地!

星隐?!

顾砚刚刚清清楚楚地说了“星隐”?!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九天神雷,毫无预兆地、狠狠劈落在苏渺的心湖之上,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靖安侯府那些刻薄阴毒的恶仆,在背后指指点点、戳他脊梁骨时,就曾用淬了毒的低语恶狠狠地咒骂过,说他是“星隐族”的灾星余孽!这是他深埋心底、如同烙印般耻辱又恐惧、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的秘密!顾砚……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禁忌的名字?他怎么会在这关乎谢临性命的古方和剧毒之上,提到这个仿佛被诅咒的称谓?他口中的“归墟”、“代价”又是指什么?是谢临的命?还是……别的更可怕的东西?

苏渺猛地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带着惊疑、震骇与一丝被欺骗的冰冷锐利,死死钉在顾砚的背影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无数疑问、猜测、冰冷的联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顾砚似乎并未察觉身后那两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依旧背对着苏渺,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药炉中翻滚沸腾的深褐色药汁。他拿起一旁的蒲扇,动作轻柔而稳定地扇动着炉火。跳跃的橘红色火光映照着他清俊温润的侧脸轮廓,那平日里令人如沐春风、温雅如玉的线条,此刻在苏渺剧烈收缩的瞳孔里,却蒙上了一层深不可测的、令人心悸的浓重迷雾。

药炉里的汤药翻滚着,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咕嘟声,浓烈苦涩的气息弥漫在温暖却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却无法驱散苏渺心底骤然升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猛烈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棂,密集得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在疯狂地叩问着这间暖阁,也叩问着每一个被卷入这场风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