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雨惊魂(1 / 2)

子夜,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劈裂云麓书院沉寂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顷刻间,天河倒倾,暴雨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狠狠砸在青瓦屋檐上,轰鸣声席卷了整座山院。凄厉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如细小的冰锥,从窗隙门缝里蛮横地钻入,瞬间驱散了室内残存的暖意。

苏渺本就睡得不甚安稳,这骤然的天地之威将他彻底从浅梦中拽出。他拥着薄衾坐起,胸口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悸痛,仿佛被无形的冰丝骤然勒紧。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谢临白日里那张过分苍白、隐忍冷汗的脸。那人离去时,还强撑着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说什么“小爷我百毒不侵”,可那双惯常流转着飞扬神采的桃花眼里,分明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怠,以及一丝……被极力压抑的、针扎似的痛楚。

“不对劲……” 苏渺低喃出声,指尖无意识地将被角攥得死紧。谢临离开时的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一个踉跄险些撞上冰冷的门框,却被他用夸张的“哎呀”声和故作轻松的姿态硬生生掩饰过去。彼时只道是玩笑,此刻在惊雷的余音中回想,那掩饰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浸透了强弩之末的勉强。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苏渺再无半分迟疑,猛地翻身下榻,只胡乱披了件外衫,抓起一盏风灯便冲入了门外那片狂暴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单薄的衣物瞬间湿透,紧贴皮肤,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颤,牙齿几乎磕碰出声。但他脚步未停,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湿滑的山径上跋涉,朝着书院后山那片专为贵客辟出的幽静竹舍奔去。风雨如晦,昏黄的风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曳,微弱的光晕只能勉强撕开身前几步的浓稠黑暗,脚下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深渊边缘。

当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撞开谢临竹舍那扇虚掩的房门时,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混杂着奇异的草药苦涩,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感官上,呛得他几乎窒息。风灯昏黄的光晕艰难地刺破室内的黑暗——

谢临蜷缩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身体正经历着非人的折磨。剧烈的痉挛让他像一张被无形巨手反复拉扯的弓,每一次绷紧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轻响。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袍早已被冷汗和不知名的污浊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此刻异常嶙峋的轮廓。那张俊美绝伦、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笑意的脸庞,此刻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冷汗如小溪般淌过他惨白的肌肤,唇色已泛出骇人的青紫。他牙关紧咬,齿缝间溢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呻吟,每一次抽搐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地上散落着几个碎裂的瓷瓶,几颗颜色诡异的药丸滚落在污浊的水渍和碎片之间,如同被遗弃的毒虫。

“谢临!” 苏渺的心跳在那一瞬几乎冻结,他失声惊呼,手中的风灯差点脱手滑落。指尖触碰到谢临裸露的皮肤,滚烫得如同烙铁,可那冰冷的冷汗却又昭示着体内正经历着冰火交煎的酷刑。他试图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扶起,但谢临的身体僵硬绷直,痉挛的力量大得惊人,抗拒着任何移动。

“药…药……” 似乎感应到熟悉的气息靠近,谢临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苏渺脸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青筋暴起的手如同铁钳,死死攥住苏渺湿透的衣袖,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布料撕裂,“…柜…最底…黑…黑檀盒…” 一句话未尽,又一阵更猛烈的抽搐袭来,他猛地弓起身体,随即像断线的木偶般彻底瘫软下去,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只余下胸膛微不可察的起伏,宣告着生命微弱的延续。

“撑住!谢临!” 苏渺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颤抖。他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惊悸中抽离,深吸一口混杂着血腥与药味的冰冷空气,用尽力气将谢临沉重瘫软的身体从冰冷的地上拖起,半抱半拽地挪到一旁的矮榻上。谢临的身体依旧在无意识地抽动,像一尾离水濒死的鱼。

安置好谢临,苏渺立刻扑向墙角那个半人高的矮柜。心急如焚,指尖却竭力保持着稳定。柜门洞开,里面瓶瓶罐罐、各色药匣堆积如山,杂乱无章地塞满了空间。他凭着谢临昏迷前那破碎的指引,双手在黑暗中飞快而精准地摸索,连呼吸都屏住了。指尖划过冰冷的瓷瓶、粗糙的纸包、沉甸的木盒……终于,在柜子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触手冰凉、入手沉甸、通体漆黑如墨、毫无纹饰的方盒被他牢牢抓住!

他一把将盒子拽出,掀开盒盖。里面空空如也,没有预想中的药丸,只有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泛黄发脆得如同枯叶的古旧纸张,散发着浓重刺鼻的药味和岁月沉积的尘埃气息。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蝇头小字,字迹古奥奇崛,绝非当朝通行字体,倒似某种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古老篆文。更引人注目的是,纸页边缘描绘着一些奇特的星点连线图案,以及大量苏渺闻所未闻、形似扭曲藤蔓或星辰轨迹的怪异符号,透着一股神秘诡谲的气息。

苏渺的心骤然沉入冰窟。不是解药!是药方?可这如同天书般的文字……他根本无从辨识!他焦急地回头望了一眼榻上气息愈发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谢临,又低头死死盯着手中那几张承载着生死重担的泛黄古方。怎么办?深更半夜,暴雨如注,去哪里寻能解读这鬼画符的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脚踝。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苏渺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古方角落一个极其微小的星点符号——三颗细微的墨点,以一种极其特殊的角度相连。这个符号……这个角度……电光石火间,一道灵光劈开混沌!前几日,他受顾砚所托,在藏经阁整理一批新收的残损古籍时,曾在一卷名为《南疆异物志辑略》的破旧竹简末端,见过一个几乎分毫不差的标记!当时只觉得那标记古拙奇特,还曾好奇地用指尖反复描摹过。

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苏渺再无半分迟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脆弱的古方贴身藏入怀中衣襟深处,又深深看了一眼榻上生死一线的谢临,猛地转身,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冲入了外面那片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之中。这一次,他的目标无比清晰——云麓书院的心脏,那座矗立在风雨中的巍峨藏经阁!

藏经阁内死寂无声,唯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敲打瓦片的密集鼓点,以及远方天际滚过的沉闷雷鸣,如同巨兽的喘息。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在摇曳的烛光下投出幢幢鬼魅般的黑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与老木混合的独特气息,厚重得几乎凝滞。

苏渺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水渍。刺骨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嘴唇冻得发紫,他却浑然不觉。他凭着清晰的记忆,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书林中飞快穿梭,目标明确地奔向存放地理杂记与异闻志怪的区域。烛光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他苍白却写满焦灼与专注的侧脸。终于,在靠近角落一个蒙尘的底层书架上,他找到了那卷仿佛已被遗忘的《南疆异物志辑略》竹简。

他颤抖着手,拂去竹简上厚重的积尘,借着昏黄摇曳的烛光,一目十行地飞速扫视。竹简内容驳杂,记载着南疆的奇花异草、剧毒虫豸、诡谲瘴疠以及古老部族的隐秘传说……终于,在描述一种名为“蚀骨幽兰”的罕见剧毒植物旁,他再次捕捉到了那个三颗星点相连的标记!而标记下方,简略地附着几行同样古奥、但字形结构似乎更为原始、笔画更为粗犷的注释小字。

“蚀骨幽兰…伴生于‘星苔’之侧,其毒阴诡,蚀骨侵髓,发作时身若冰炭交煎,五内如焚,口鼻血现腥甜……” 苏渺喃喃念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谢临的症状竟与描述分毫不差!他的目光如同钉子,死死锁住那几行如同蝌蚪般扭曲的注释小字。这字形……虽与黑檀盒中古方上的文字同源,却似更古老拙朴的变体,如同同一棵古树上分出的不同枝桠。他全神贯注,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那些奇异的符号上,仿佛要穿透千年的迷雾,将它们强行拆解、重组……

就在他心神完全沉浸于古奥文字的解读,试图抓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光时——紧贴在他心口、那枚属于生母的温润玉佩,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苏渺浑身骤然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中,所有专注的思绪瞬间被打断。那震动极其微弱,如同沉睡的蝶翼在心底最深处轻轻一颤,若非他此刻精神高度凝聚,几乎无法察觉。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湿冷紧贴的衣料,紧紧按住胸口。玉佩安静地躺在那里,温凉依旧,仿佛刚才那微弱的悸动,不过是极度紧张下产生的错觉。

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枚玉佩自他记事起便贴身佩戴,除了温润的玉质触感,从未有过任何异样。为何偏偏是此刻?在他接触这些充满不祥气息的古文和神秘符号的瞬间?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迅速扫过四周被烛光分割得明暗交错的书架深处。那些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摇曳的光线下蠢蠢欲动。烛火跳跃,将他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布满尘埃的地板上,扭曲晃动,形同鬼魅。藏经阁里依旧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竹简偶尔摩擦发出的细微轻响。窗外的风雨似乎小了些,但低沉的雷声依旧如同巨兽的闷哼,在厚重的云层中滚动。

“谁在那里?” 苏渺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沙哑,在空旷死寂的阁楼里突兀地响起,显得格外清晰,却又被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瞬间吞没。

是精神过度紧绷的幻觉?还是……这幽深的阁楼深处,真的潜藏着某种不怀好意的目光?这玉佩的异动,与谢临所中的蚀骨幽兰剧毒、这些神秘的古文符号之间,究竟隐藏着怎样可怖的关联?生母模糊的面容、靖安侯府深重的恶意、以及此刻这挥之不去的、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窒息。

“苏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