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散播的“灾星”流言,在顾砚的雷霆手段与苏渺于算学小比上惊艳众人的表现下,终是渐渐平息。那日小比,苏渺于众目睽睽之下,以数种前人未闻的算法,解开了连书院几位夫子都蹙眉的难题。满堂寂然,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最终化作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顾砚唇边噙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意,当众将一枚代表“格物院特优”的玉竹佩系于苏渺腰间,温言道:“云麓书院,以才论人,不问出身。苏渺师弟,当得此佩。”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清隽的侧脸和那枚温润的玉竹上,也悄然暖了苏渺沉寂许久的心湖一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暗处的眼睛,未曾真正闭上。
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歇了,云麓书院浸润在一种湿漉漉的草木清气里。苏渺难得有半日清闲,正独自在书院僻静处的药庐整理前些日子晾晒的药材。此处是顾砚特意为他安排的清净之地,远离学子聚居的喧嚣院落。阳光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格,在排列整齐的簸箕上投下斑驳光影。他指尖拂过干燥的紫苏叶,感受着叶片脉络的清晰触感,鼻息间是甘草的清甜混杂着艾草的辛香,难得的宁和包裹着他。
这份宁静被一阵突兀的脚步声和毫不客气的推门声打破。
“啧,这味儿…甘草、紫苏、陈皮…晾晒手法倒还凑合,就是这艾草选得不行,老叶太多,药力散了大半,暴殄天物啊!”一个带着浓重玩味和挑剔的年轻嗓音骤然响起,打破了药庐的静谧。
苏渺指尖一顿,抬眼望去。
门口倚着个青年,一身张扬的朱砂红锦袍,袖口和衣襟处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腰间松松垮垮挂着几个不同颜色的小皮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他身形挺拔,却站得没个正形,斜斜靠着门框,仿佛骨头都是懒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俊美得近乎邪气,尤其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此刻,那目光正肆无忌惮地在苏渺脸上和药架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
“你是何人?”苏渺放下手中的紫苏,声音清冷平静,并未因对方无礼的闯入和评价而动怒。他认出来人并非书院学子或夫子。
红衣青年挑了挑眉,似乎对苏渺的平静有些意外,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更显玩味的笑,大步走了进来,随手捻起簸箕里一片艾叶,凑到鼻尖嗅了嗅,嫌弃地丢开。“谢临。”他报上名号,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听说书院里来了个‘灾星’,医术天赋倒是不错?顾砚那家伙眼光向来高,能让他青眼有加,小爷我好奇,特来瞧瞧。”他踱到苏渺面前,微微倾身,那双桃花眼带着审视的光,几乎要望进苏渺眼底,“瞧着…也就这样嘛,细皮嫩肉,弱不禁风,跟棵刚抽芽的豆苗似的,顾砚是让你来药庐当药材摆设的?”
他语调轻佻,语速极快,字字句句都带着刺,像裹了蜜糖的毒针。药庐里原本的宁和气息瞬间被一种剑拔弩张的张力取代。
苏渺微微蹙眉,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对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复杂的药草混合着某种奇异冷香的气息,并不难闻,却极具侵略性。他并未被对方的言语激怒,只是平静地陈述:“此处是药庐重地,非请勿入。阁下若无事,还请离开。”他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艾草叶的触感。
“离开?”谢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非但没走,反而大大咧咧地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长腿一伸,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自己家。“顾砚请我来给那个老顽固秦夫子看腿疾,小爷我一时技痒,听说这儿有个‘小神医’,顺道来切磋切磋,不行么?”他目光扫过药架,忽然停留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陶罐上,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又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指着苏渺刚分拣好的几味准备配伍的药材,“就你这水平?这几味药想治什么?消食化滞?君臣佐使都分不清,主药分量不足,佐药又太多,喝了怕不是让人上吐下泻?啧啧,顾砚这‘青眼’,怕不是青到后脑勺去了?”
他的毒舌毫无遮拦,句句戳在医理关键处,虽刻薄,却并非全然胡说。苏渺心中微凛,此人绝非等闲之辈,眼光毒辣得可怕。他正欲开口反驳,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苏、苏师兄!不好了!”一个负责洒扫药庐的小童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看到谢临,愣了一下,也顾不上,对着苏渺急声道:“格物院那边…出事了!好几位师兄突然上吐下泻,浑身发冷打颤,额头却烫得吓人!张夫子请您快过去看看!”
寒热交替,上吐下泻!苏渺心头猛地一沉。格物院是书院核心,汇集诸多精英学子,一旦出事,非同小可。他立刻看向谢临,此人医术显然极高。
谢临脸上的轻佻瞬间收敛了大半,桃花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身张扬的红袍都似乎染上了一层肃杀之气。“带路!”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目光扫过苏渺时,带着一丝审视和催促。
药庐里的硝烟味,瞬间被一种更沉重、更急迫的危机感取代。
格物院的精舍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平日里窗明几净、书声琅琅的学舍,此刻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气味和压抑的呻吟。五六个学子躺在临时铺设的地铺上,脸色蜡黄,嘴唇发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身体却裹着厚被,犹自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他们紧闭着眼,间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吐出的却只是些酸水。几个医馆的学徒正手忙脚乱地帮忙擦拭、更换额头的冷帕子,脸上满是焦急和无措。负责格物院日常的张夫子急得团团转,鬓角都渗出了汗珠。
苏渺和谢临几乎是同时赶到。
苏渺立刻蹲下身,凑近一位症状最重的学子,无视那难闻的气味,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再轻轻搭上腕脉,脉象浮数而紊乱,急促中带着滑利之感。他翻开对方的眼皮,眼白发黄,又凑近嗅了嗅其呕吐物的气味,一股酸腐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腥气直冲鼻腔。他眉头紧锁,这症状…来得太急太凶!
“是寒热症!”旁边一个医馆的学徒带着哭腔道,“我们用了退热的方子,可…可一点不见效啊!反而…反而吐得更厉害了!”
“寒热症?”谢临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室内的嘈杂。他并未立刻去看病人,反而锐利的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整个精舍的环境:门窗紧闭,空气污浊;墙角堆放的竹简有些潮湿;几个学子的案头,还放着啃了一半、看起来不太新鲜的瓜果……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些呕吐物上,眼神锐利如刀。
“一群庸医!”谢临毫不客气地斥道,大步走到一个呕吐的学子身边,动作粗暴却精准地捏开对方的下颌,凑近仔细看了看舌苔,又用指尖沾了点呕吐物,不顾肮脏,放到鼻下用力嗅闻,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舌苔黄厚腻浊,呕吐物酸腐腥臭,脉滑数…这哪是什么寻常寒热症?这是‘湿热瘴毒’!被污秽之物染了,外感湿邪,内蕴毒热!你们用辛温发散退热的药,岂不是火上浇油,逼着毒热攻心?”他语速极快,字字如刀,戳得那几个医馆学徒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张夫子脸色煞白:“湿、湿热瘴毒?这…这书院之中,何来瘴毒污秽?”
苏渺心头剧震!湿热瘴毒!他在一本极为冷僻的《南疆异疾录》手抄残卷中读到过只言片语的描述!症状与眼前所见,竟有七八分吻合!那残卷语焉不详,更无具体方剂,只提及其凶险异常,若治不得法,毒热内陷,恐伤及脏腑,甚者危及性命!他下意识地看向谢临,只见对方已从腰间一个靛蓝色的皮囊中迅速掏出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笔来!”谢临头也不抬地喝道,旁边一个机灵点的学徒连忙递上笔墨。谢临刷刷写下几行药名:茵陈蒿、栀子、大黄、黄芩、滑石、通草、藿香、佩兰……药性皆是苦寒清泄、化湿解毒为主。他动作快得惊人,写完后将药方拍在张夫子面前:“速去抓药,三碗煎成一碗!要快!再拖下去,这几个就得准备后事了!”
“等等!”苏渺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与平时清冷截然不同的急促和坚定。
所有人都看向他,包括正要拿着药方冲出去的学徒。
谢临也终于抬起头,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被打断的不悦:“怎么?‘小神医’有高见?”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苏渺无视他的嘲讽,快步走到谢临面前,指着药方上的一味药:“佩兰?此药虽能化湿解暑,但性偏辛散,恐助热邪外散,反引邪入里,于此刻毒热蕴结、病势急骤之症,是否稍显不妥?”他语速很快,脑中飞速闪过《南疆异疾录》残页上模糊的警告,以及自己整理药材时对药性的理解,“且…此症呕吐剧烈,恐难进汤药。”他目光扫过地上痛苦蜷缩的学子,眼中是清晰的忧虑。
药庐里针锋相对的质疑,此刻在生死攸关的诊室中,以一种更尖锐、更直指核心的方式重现了。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夫子和其他人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两位同样年轻、却气场截然不同的医者。一个锋芒毕露如出鞘利剑,一个沉静清冷却在关键时刻展露出不容忽视的锐利。
谢临盯着苏渺,足足有三息。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着惊异、审视,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火,但最终,那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光芒压下。他忽然笑了,那笑容不再轻佻,反而带着一种棋逢对手般的、近乎亢奋的光芒。“呵…有点意思。”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的猎物,“那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