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最后几片枯叶撞在马车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呜咽。车厢里,苏渺裹紧了萧执临行前塞给他的那件玄色斗篷——布料厚实挺括,带着主人身上那种冷冽又干净的气息,像一道沉默的墙,勉强隔开了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陌生风景。他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贴身藏着的玉佩轮廓,冰冷的玉石被体温捂得微温。靖安侯府那场几乎将他冻毙的风雪,嫡母刻毒的诅咒,兄长们踢打时的狞笑……画面依旧在噩梦里盘旋。唯有萧执踏雪而来的身影,那双将他从冻僵濒死中捞起的、沉稳有力的手,是唯一的光源,支撑着他没有在颠簸的旅途中彻底碎裂。
“苏公子,云麓书院到了。”车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萧执大人的表弟,即使穿着半旧的衣衫,那份不容忽视的指令也足以让老车夫谨慎对待。
车门打开,料峭的春寒扑面而来,却远不及记忆中的酷烈。苏渺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涩意,抱着自己仅有的一个小包袱踏下车辕。眼前豁然开朗。群山环抱之中,白墙黛瓦的建筑依山势层层铺展,飞檐斗拱在薄暮中勾勒出庄重又灵动的剪影。山门高耸,巨大的石匾上,“云麓书院”四个古拙苍劲的大字在晚霞余晖中仿佛流淌着温润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松柏气息、隐隐的墨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微宁的书卷气。这里,就是萧执为他寻得的栖身之所?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他下意识地拢紧了斗篷,仿佛那是他与过去、与萧执之间唯一的纽带,指尖几乎要掐进布料里。
一个穿着整洁青布袍的中年管事迎上来,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客气:“苏公子一路辛苦。在下姓李,负责安置新入院学子。请随我来。”他的目光在苏渺过分昳丽却难掩憔悴的眉眼和那件明显价值不菲、却与少年身形不甚匹配的玄色斗篷上飞快扫过,没有多问,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穿过重重门廊,书院内部远比外面看到的更为宏大。回廊曲折,连接着一座座独立的院落或高大的书楼。沿途可见三三两两的学子,或抱书疾行,或聚在一起低声辩论。他们身上的学子服是统一的月白底色,滚着靛青的边,衬得人挺拔清雅。当苏渺的身影出现时,那些原本专注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纷纷投射过来。
好奇、探究、惊艳……还有几道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排斥。
“看,新来的?”
“好生…好看,就是脸色太差了。”
“那斗篷…是萧统领的?什么关系?”
“听说是萧统领的远房表弟,看着弱不禁风的,别是来混日子的吧?”
“哼,书院什么时候成了攀附权贵的捷径了?” 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却清晰地钻进苏渺耳中,像一根细小的冰刺。
他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那些目光。宽大斗篷下的身躯绷得笔直,脚步却未曾迟疑,紧紧跟在李管事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努力将自己缩进那层玄色的保护壳里。那些议论如同无形的细针,刺破了他刚刚因书院景致而生出的一丝微弱的安宁。攀附权贵?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弧度。若真能攀附权贵,他又何至于此。萧执…想到那个沉默却如山岳般可靠的身影,心底那点因陌生环境而生的惶然才稍稍被压下。他走了,把自己留在了这里。苏渺的手指在包袱粗糙的布料上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李管事最终将他带到书院西北角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名为“听竹苑”。院如其名,几丛修竹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环境清幽。房间不大,陈设简朴却洁净,一床、一桌、一椅、一个书架,临窗的书案上已备好了文房四宝和几册基础典籍。推开窗,清冷的月光毫无阻碍地流泻进来,照亮了案上那层薄薄的微尘。这里远离主教学区和学子们热闹的居所,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苏公子,这是您的住处。明早卯时初刻(清晨五点)于‘明德堂’举行入院仪式,请务必准时。书院有统一的学子服,稍后会有人送来。日常所需,可至东侧的‘百物阁’凭学子牌领取。”李管事交代完毕,便告辞离开。房门合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声音,也彻底隔绝了萧执留下的那点微弱暖意。
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瞬间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玄色的斗篷沉重地压在身上。环顾四周,空寂的房间像一个精致的牢笼。指尖再次抚上怀中的玉佩,玉石冰冷的触感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慰藉。生母模糊的面容在记忆中早已褪色,唯有这枚玉佩,是她存在过的唯一凭证。月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玉佩温润的光泽中,那古老而神秘的星纹图腾似乎比平日更清晰了几分。他盯着那图腾,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微热感悄然蔓延开来,带着一丝悸动,一丝召唤。
笃笃笃。
轻微的叩门声打破了死寂。苏渺猛地回神,迅速将玉佩藏好,警惕地看向门口:“谁?”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来人并未直接闯入,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先传了进来:“苏渺师弟,可曾安置妥当了?”
苏渺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廊下,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月白的学子服穿在他身上,仿佛被月光洗练过,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清贵出尘。他面容温雅,眉眼间含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眼神清澈而平和,让人望之便心生宁静。他手中捧着一叠折叠整齐的衣物,最上面放着一卷用青缎系好的书册。
“在下顾砚,”男子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渺耳中,“忝为书院本届首席,兼理部分庶务。萧统领临行前曾托付于我,照应师弟初入院事宜。这是书院的学子服,以及一套《云麓规训》和《蒙学辑要》,师弟初来,或可一观,以明书院章法。”他将衣物和书册递过来,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世家浸润出的从容优雅。他的目光落在苏渺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玄色斗篷上,又移回少年略显苍白的脸,眼神温和依旧,却多了几分了然与不易察觉的怜惜。
“顾…师兄。”苏渺有些生涩地开口,双手接过那叠衣物和书册。书册的纸张散发出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气息,与他包袱里那些陈旧泛黄的残卷截然不同。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距离感的关怀,像投入冰湖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却不足以驱散深埋的寒意。萧执托付的人?他审视着眼前这张温润含笑的脸,心底的戒备并未完全放下。世家公子…这种人他见得多了,表面的温良下藏着多少弯弯绕绕?
“听竹苑清静,利于读书。只是离主院稍远,师弟若觉不便,或有什么需要,随时可到‘静思斋’寻我,就在前山藏书阁旁。”顾砚似乎并未在意苏渺的疏离,依旧温言道,“明日入院仪式后,会为新生分派学舍与课业。早些歇息,养足精神。”他最后看了一眼苏渺紧抿的唇和攥着书册的、指节分明的手,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月白的衣袂在廊下月光中划过一道清逸的弧线。
门再次合上。苏渺低头看着手中簇新的月白学子服,又看看自己身上沉重的玄色斗篷。他默默地将萧执的斗篷仔细叠好,放在床头——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象征着安全感的实物。然后,他换上了那身月白的学子服。布料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尺寸竟意外地合身。镜中映出的少年,洗去了仆仆风尘,昳丽的容貌在月白衣衫的映衬下,少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多了一丝清冷疏离的书卷气,只是眼神深处,依旧沉淀着难以化开的孤寂与警惕。
接下来的几天,苏渺如同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云麓书院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激起了层层涟漪。入院仪式上,他作为唯一一个由暗卫统领亲自“举荐”、且初来便住进相对独立的“听竹苑”的新生,本就引人注目。当他穿着月白学子服,顶着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出现在人头攒动的明德堂时,瞬间吸引了几乎所有的目光。惊艳、好奇、审视、嫉妒……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