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台上,杜建邦手持一支英雄牌钢笔,静静地站在那张崭新的、雪白的稿纸前。
他没有立刻落笔。
他就那么站着,如同一尊完美的、冰冷的雕塑。
然而,就是他这个静止的动作,却仿佛抽干了整个礼堂的空气,扼住了现场上千人的呼吸。
台下,上千双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手中那支纤细的钢笔。
那支笔,在这一刻,不再是笔。
它是决定命运的权杖,是划分天堂与地狱的界碑,是能让一家人一步登天,也能让一家人堕入深渊的神器。
杜建邦的目光,从那张白纸上缓缓抬起,平静地,扫向台下那片黑压压的人海。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张张充满了渴望、紧张、期待、焦虑、甚至带着几分贪婪的脸庞。有在车间里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师傅,他们满脸褶皱,眼神浑浊,却在这一刻迸发出了从未有过的炙热光芒,那是对安稳晚年的最后期盼;有刚刚结婚、夫妻俩还挤在父母家的小青年,他们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一套房子,对他们而言,就意味着一个独立、完整的家;还有那些平日里八面玲珑、惯会钻营的科室干部,他们强作镇定,嘴角挂着僵硬的微笑,但那不断颤抖的眼角,却早已出卖了他们内心的焦灼。
杜建邦的目光,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君王,不带任何情绪地,从这些鲜活而又卑微的面孔上一一扫过。
他的目光很轻,很淡,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终于,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礼堂第一排最中央的某个位置,轻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停顿了那么零点一秒。
仅仅是零点一秒。
然后,便轻飘飘地移开了。
但,就是这零点一秒的停顿,对于那个位置上的人来说,却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那个位置,正是王秀莲的座位。
“轰——”
在那道目光触及到自己身上的瞬间,王秀莲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然后彻底崩塌了。
她整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木制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张刚刚还因为孙建军被拖走而幸灾乐祸、看好戏的脸,此刻,已经找不到一丝血色。惨白,煞白,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上面还残留着因为极致震惊而凝固的、滑稽的肌肉纹理。
她感觉不到周围同事投来的异样目光,听不到空气中那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她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主席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杜建邦……
新业主……
王副市长都要陪同的大人物……
那个被她当着全院邻居的面,指着鼻子骂作“废物”、“穷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年轻人……
那个被她用尽了毕生所能想到的、最恶毒、最刻薄的言语去羞辱,去践踏,恨不得让他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卖冰棍的……
现在,竟然成了能一句话决定她王秀莲,决定她女儿林晚晴,决定整个红星纺织厂上千口人命运的神?
这……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在做梦!
对,一定是一个荒诞的、可怕的噩梦!
王秀莲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咯咯”的、细微却清晰的声响。
她的脑海里,像是有个失控的放映员,正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她过去几个月里,对杜建邦的种种言行。
电影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闪回——
第一次在筒子楼下,她抱着胳膊,用眼角的余光鄙夷地看着那个骑着破自行车的年轻人,对女儿冷嘲热讽:“晚晴,不是妈说你,你找个什么样的不好?非要找个卖冰棍的?他能给你什么?一辈子就守着那几分钱的冰棍过日子吗?”
在自己家里,她将一碗饭重重地磕在桌子上,对着唯唯诺诺的杜建邦,下达最后的通牒:“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你要是拿不回晚晴的分房名额,就立刻给我滚蛋!永远别再踏进我林家的门!”
在纺织厂的大门口,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她指着杜建邦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没出息的废物!就知道吹牛!我女儿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我告诉你,只要我王秀莲活一天,你这只癞蛤蟆,就休想吃到天鹅肉!”
“你配不上我女儿!”
“你这辈子都注定是个穷鬼!”
“滚!给我滚远点!”
……
一句句,一声声。
那些她曾经引以为傲、觉得无比解气的刻薄话语,此刻,全都变成了一个个烧得通红的、带着尖刺的烙铁,从记忆的深处翻涌而出,毫不留情地、狠狠地,烙在了她的心脏上!
“滋啦——”
烙得她心头冒烟,烙得她血肉模糊,烙得她痛不欲生!
一股无法言喻的、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和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将她彻底淹没!
她怕!
这一刻,她不是怕丢脸,不是怕以后在厂里抬不起头。
她是真的怕了!
她怕杜建邦报复!
她亲眼看到了孙建军的下场!那个曾经在厂里说一不二、威风八面的孙副厂长,就因为得罪了他,转眼之间,就被当成一条死狗一样拖了出去,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而自己呢?自己对他的羞辱和打压,比孙建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怕!怕杜建邦下一秒就会拿起话筒,当着全厂上千人的面,把自己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行,一件一件,全都抖落出来!
她怕自己也会像孙建军一样,被当成一个不知好歹、前倨后恭的老虔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在所有同事鄙夷和嘲笑的目光中,被无情地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