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整，红星纺织厂，三楼会议室。
那扇紧闭的大门，像是一块墓碑，将门内门外的世界，切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
会议桌依旧是那张会议桌，只是上面，多了一份刚刚拟好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产权转让协议》。协议不厚，寥寥几页纸，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在场所有人的脊梁都弯了下去。
王翰律师坐在桌子的一侧，姿态从容，面前的茶水已经换了第三杯，热气氤氲，模糊了他镜片后那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他就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猎人，在安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流干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老厂长坐在主位上，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他花白的头发显得更加稀疏，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刻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凉。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那根高耸的、已经不再冒烟的烟囱上，那是他年轻时，亲手带着工人们一砖一瓦砌起来的，是他们这一代人青春和荣耀的象征。
而如今，他要亲手，将这一切，连同脚下的土地，一并卖掉。
孙建军则像一尊被风化了的石像，僵硬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他那张曾经写满傲慢与权势的脸，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没有再咆哮，也没有再挣扎，因为在拨出那两个电话，听到那两句冰冷而又现实的“忠告”后，他所有的心气、所有的依仗，都已经被彻底碾碎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连同他所代表的这个旧时代，都不过是人家棋盘上，一颗可以随时被舍弃、被碾碎的棋子。
“唉……”
老厂长那一声悠长而又沙哑的叹息，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缓缓收回目光，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支沉重的英雄牌金笔。笔尖很凉，那股寒意，顺着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心脏。
他没有再看协议上的条款，因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在他的心上。他只是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个需要他亲笔签名的地方。
“厂长！”一个副手忍不住低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厂长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水光。他环视了一圈自己这些共事了半辈子的老伙计，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地说道：“签吧。不签，几千口子人，明天就没饭吃了。签了……至少，‘红星纺织’这块牌子，还能留下来。”
“将来，等咱们的子孙后代路过这里，看到那座最气派的‘红星国际商业中心’时，还能指着里面的铺子说，‘看，那就是咱们爷爷奶奶当年奋斗过的地方’……也算，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这番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曲最悲凉的挽歌。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老厂长不再犹豫，他拧开笔帽，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张决定了工厂命运的纸上，一笔一划，无比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最后一笔落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顺着脸颊的沟壑，无声地滑落。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其他的副厂长，包括工会主席王秀莲，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依次上前，默默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轮到了孙建军。
他依旧僵坐在那里，双目无神，仿佛没有听到。
“孙副厂长。”王翰律师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不带一丝波澜。
孙建军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翰，又越过王翰，仿佛看到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却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幕后黑手。
屈辱、愤怒、不甘、恐惧……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让他那张惨白的脸，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绝望的叹息。
他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桌前，拿起那支笔。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他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在签名栏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孙建军”三个字。
那三个字，写得如此无力，如此丑陋，像是一个孩童的涂鸦，也像是一个死囚最后的画押。
签完字，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连站都站不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双目空洞，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王翰律师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拿起那份签满了名字的协议，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鲜红的印泥。
“各位领导，按照规定，还需要加盖单位公章。”
老厂长像是没有听到，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已经与这个世界隔绝。
最终，还是办公室主任，颤抖着双手，从保险柜里，取出了那枚沉甸甸的、代表着红星纺织厂最高权力的黄铜公章。
“砰！”
当那鲜红的印章，重重地落在协议书上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声音，仿佛是一个时代的落幕，也仿佛是敲响了旧世界的一记丧钟。
至此，尘埃落定。
整条红星街，这片承载了几代纺织人记忆与汗水的土地，从这一刻起，它上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划归到了一个名为“南风港商投资顾问有限公司”的神秘企业名下。
而此刻，这家公司的唯一受益人，杜建邦，又在做什么呢？
……
与此同时，城南，未来电器厂。
“嗡嗡——”
崭新的车间里，十几台吊扇正以最大的功率呼呼旋转，吹散着夏末的最后一丝暑气。生产线上的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正在各自的岗位上，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焊接的火花不时闪现，零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焊锡混合的、独属于工业时代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蓬勃的、向上的生命力。
杜建邦正站在一条生产线的末端，穿着一身最普通的工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没有待在清凉的办公室里，而是和工人们一样，站在闷热的车间里。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专注而又认真的神情，正弯着腰，仔细检查着一台刚刚组装完成的电风扇。
“老张，你看这里，”他伸手指着风扇网罩的一个卡扣，对身边一个满脸是汗的老师傅说道：“这个卡扣的模具，还是有点毛刺，安装的时候，得多用一分力气才能扣紧。这样不行，用户买回家，一个女同志力气小点，可能就安不上了。”
被叫做老张的师傅，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他凑过来看了看，点点头：“是有点，不过不影响使用，问题不大。”
“不，问题很大。”杜建邦摇了摇头，语气虽然温和，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的产品，叫‘未来’。‘未来’的东西，就必须做到尽善尽美。任何一点微小的瑕疵，都可能影响到用户对我们品牌的信任。老张，你记一下，通知模具车间，今天下班前，必须把这套模具重新打磨一遍。这批已经生产出来的网罩，全部返工，把毛刺都处理干净。”
“啊？全部返工？”老张吃了一惊，“厂长，这……这得增加不少成本啊。”
“成本是小事，口碑是大事。”杜建邦直起身子，拍了拍老张的肩膀，笑着说，“咱们做生意，眼光要放长远点。今天我们多花一块钱的成本，把质量做好，明天用户就会心甘情愿地，为我们花一百块钱。这笔账，划算。”
周围的工人们听到这番话，都纷纷投来了敬佩的目光。他们这位年轻的厂长，虽然平时看着和和气气，但在产品质量上，却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严格。也正是因为这种严格，他们“未来”牌电风扇，才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打响了名头，成了市面上最抢手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