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带着薄茧,沾染着机油和汗水,却又显得无比温暖宽厚的手,即将触碰到脸颊的瞬间,林晚晴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甚至已经能感觉到,那指尖传来的、灼热的、属于一个男人的气息。
然而,这所有暧昧旖旎的幻想,都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砸得粉碎!
“砰!!!”
工房那扇厚重的铁门,像是被一头蛮牛狠狠撞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剧烈地向内弹开。
一个年轻的工人,脸上带着跑岔了气的惨白,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因为太过惊慌,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他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是极致的惊恐和慌乱,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撕心裂肺地喊道:
“厂长!不……不好了!不好了!”
杜建邦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猛地一僵。那份刚刚升起的、难得的温情和柔软,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缓缓收回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中的温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古井无波的冷静。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一颗定海神针,让那慌乱的工人稍微镇定了一些。
“是……是前进厂的刘长河!”那工人指着门外,声音依旧在发抖,“他……他带人把咱们的厂门给堵了!”
“堵门?”杜建邦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想过刘长河会使绊子,却没想到他会蠢到用这种最低级的手段。
“不……不止!”那工人快要哭出来了,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喊出了那句最致命的话,“他还……他还带来了市报的记者!有好几个!都扛着那种……那种黑匣子!”
黑匣子,那是这个时代普通人对相机的称呼。
记者?!
林晚晴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太清楚在这个时代,报纸和记者意味着什么了。那代表着“官方”,代表着“权威”。一旦被报纸定了性,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他还跟记者说……说我们……”工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敢看杜建邦的眼睛,“说我们……偷了他厂里的商业机密!!!”
话音未落,杜建邦和林晚晴已经快步走出了实验室。
工厂大门口,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只见前进厂的厂长刘长河,一改往日的颓丧,此刻正满面红光,腰杆挺得笔直,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他的身边,赫然站着那个许久不见的街溜子头目——黑豹。黑豹带着十几个流里流气的地痞,一个个叼着烟,歪着脑袋,将工厂大门堵得水泄不通,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围观的工人们根本不敢靠近。
而在刘长河的另一边,则是两个穿着中山装,神情严肃,胸前挂着市报记者证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正举着那台在八十年代极为稀罕的、带闪光灯的海鸥牌相机,对着未来电器厂那简陋的厂牌,“咔嚓咔嚓”地拍个不停。
闻讯而来的工人们,早已将大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看着这阵仗,一个个脸色发白,交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不安。
“怎么回事?怎么把记者都招来了?”
“听说是咱们厂长偷了前进厂的图纸……”
“不会吧?我就说那电机没那么容易搞,原来是偷的?”
刘长河显然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清了清嗓子,指着刚刚从车间里走出来的杜建邦,对着周围的工人和记者,用一种悲愤交加、义正辞严的腔调,唾沫横飞地煽动着:
“大家看!各位记者同志,你们也看一看!就是这个姓杜的!”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杜建邦的鼻子上。
“他一个靠做衣服起家的裁缝!一个连车床和铣床都分不清的门外汉!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搞出电机这种高精尖的东西?!”
他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了工人们那本就脆弱的信心上。
“我告诉你们真相!”刘长河的表情变得无比痛心疾首,演得跟真的一样,“他就是个商业间谍!他用卑劣的手段,收买了我厂里的技术人员,偷走了我们前进电器厂最新研发的、还没有来得及投产的‘高效静音电机’的全套设计图纸!”
“轰!”
这个“真相”,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轰然引爆!
原来是偷的!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所有工人的脑海。他们本就对自研电机心存疑虑,此刻被刘长河这么一煽动,再加上旁边那代表着“官方”的记者,心里的天平,瞬间就倾斜了。他们看着杜建邦的眼神,从敬畏,变成了怀疑,甚至,是一丝被欺骗后的愤怒。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天啊,这可是偷窃国家财产啊!是要坐牢的!”
林晚晴气得浑身发抖,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她看着刘长河那副颠倒黑白的无耻嘴脸,再也忍不住,想冲上去跟他理论:“你胡说!血口喷人!”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拉住了。
是杜建邦。
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在那山呼海啸般的指责和质疑声中,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刘长河,看着他那拙劣而又卖力的表演,眼神里,甚至……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意。
是的,他在笑。
那笑容,就像一个成年人,看着一个在地上打滚撒泼、试图用哭闹来博取同情的熊孩子。
“刘厂长。”
杜建邦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瞬间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他彬彬有礼地,对着刘长河和那两名一脸严肃的记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姿态,优雅得像是在邀请贵客参观自家的园林。
“既然您这么笃定,说这图纸是您的。那正好,咱们也别在这门口吵吵,影响市容。”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请吧,请各位记者同志,还有前进厂的领导,以及我们厂的全体职工,都进来,做个见证。”
他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们,当场开机,现场对比!让事实,自己说话!”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长河也懵了。他预想过杜建邦会暴跳如雷,会惊慌失措,会矢口否认,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邀请他进去“对质”!
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他真的不怕?
可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两名记者和所有工人的注视下,他要是怂了,那今天这场戏就白演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刘长河色厉内荏地一挥手,“走!进去!我今天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你这个窃贼的真面目!”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进了未来电器厂那空旷的车间。
杜建邦让张工在车间中央,并排摆上了两张工作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亲自从实验室里,抱出了那台刚刚诞生、机身还带着余温的新型电机。同时,又让张工从仓库里,拿来了一台他们之前从市场上买来、作为研究对象的、前进厂生产的老款电机。
两台电机,一台是杜建邦亲手打造,外形紧凑,线条流畅,充满了未来感的工业设计之美。另一台则是前进厂的老产品,傻大黑粗,油漆剥落,像个笨拙的铁疙瘩。
光从外观上,高下已判。
但刘长河依旧嘴硬:“哼!故弄玄虚!好看有什么用?核心技术,是我们前进厂的!”
杜建邦懒得跟他废话,他亲自接上两台电机的电源,然后,看着刘长河,微微一笑。
“刘厂长,请吧。”
在全场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刘长河硬着头皮,走上前,按下了自己厂里那台老款电机的开关。
“咔啦……嗡嗡嗡嗡——”
一阵刺耳的、如同拖拉机发动的噪音,瞬间响彻整个车间!电机剧烈地抖动着,转动生涩,带动着整个工作台都在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