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清晨,塞缪尔与福葛并肩站在一条僻静的侧街上,面前是一栋敦实、灰暗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红砖墙被经年的煤烟熏得发黑,高大的窗户窄小而深邃,像一双双冷漠审视的眼睛。
这里便是苏格兰场下属的停尸房,一扇厚重的、包裹着黑铁皮的大门隔绝了内外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消毒水也难以完全掩盖的、若有若无的陈旧寒意。
福葛先生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给自己注入一些勇气,他侧过头看向塞缪尔:
“埃利亚斯就在里面。记住,我给你安排的身份是……一位从帝国理工大学请来的痕迹学科学顾问,有这个名头,检查尸体……合乎程序。”
塞缪尔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从建筑阴郁的轮廓上扫过,最后落在眼前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铁大门上。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下颌侧脸。
光滑。
没错,他胡子剃了,用一把冷冰冰的剃刀,将那些纠缠已久的须髯尽数除去。甚至连同那一头总是略显凌乱、遮住部分额角的头发,也修剪得短而利落。
镜子里的人影变得陌生,下颌线清晰冷硬,颧骨似乎也更突出些,整个人像是被剥去了一层伪装,显露出一种近乎锋利的、甚至有些年轻的锐气,但这锐气又被眼底深埋的疲惫和某种沉寂的东西所中和。
想来也可笑,他的长发与胡须,最初就是为了模糊特征、躲避追捕而蓄起。如今,它们又因另一场迫在眉睫的通缉,而被亲手斩断。
这是不是也算一种……有始有终。
他放下手,指尖那略带凉意的触感消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凝固成一种符合他此刻“身份”的、冷静而专业的审视姿态。
“啧,这地方……还是老样子,阴森得像个没人打扫的巨型墓碑。”
声音的来源,是塞缪尔头上那顶为了降低他这张新剃须的脸的存在感而扣着的帽子。
——宽檐帽
他从福葛那得知了塞缪尔今日的行动,硬是挤了进来,此刻正舒舒服服地,或者说,自以为舒舒服服地待在塞缪尔头上,仿佛那里本就是它的了望台。
塞缪尔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但没有抬头。他保持着面向大门的姿势,喉结轻轻滚动,用一种只有极近处才能听清的声音回应道:
“我以为你只对能‘跑起来’的地方感兴趣。”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是带着一丝“你怎么也来了”的无奈。
“嘿!伙计,这话可太伤我心了。” 宽檐帽的帽檐似乎微微动了动,像是在表达不满。
“我可是斥候!哪儿有热闹……呃不,是哪儿有需要精准情报和敏锐观察力的重要节点,哪儿就有我的披风在飘扬。”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点戏谑:“再说了,把你一个人扔给福葛这个老实人?我怕他待会儿紧张得把自己也登记成‘待检证物’给送进去。总得有个机灵点的在旁边盯着,免得你们俩把这场‘学术访问’搞成自投罗网的现场表演。”
塞缪尔没再反驳。他了解宽檐帽,有他在,的确多一分照应,虽然也多了几分不可预测性。
福葛先生看着这一幕,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他上前一步,用力敲响了那扇沉重的、包裹着黑铁皮的大门。
“吱呀——”
门轴发出沉重而干涩的摩擦声,一道狭缝缓缓开启。
一个穿着制服、面色严肃的门卫出现在缝隙后,目光审视地扫过门外两人。
福葛立刻上前,出示了证件,语气尽可能平稳地说明来意。
塞缪尔压低了帽檐,将他那双已然变得冰冷而专业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下。
宽檐帽安静地待在他头上,仿佛真的只是一顶普通的帽子。
得到门卫的示意后,三人依次踏入了那片由冰冷和死亡构成的领域。黑铁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尚且算得上鲜活的世界。
一名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白大褂、面色如同他身上制服一般刻板的管理员迎了上来。福葛先生上前低声交涉,出示文件。
管理员的目光在塞缪尔身上短暂停留,那审视的眼神扫过他干净的下颌和那双过于平静的眼色,最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
“这边。”管理员转身,带着他们走向一条两侧排列着无数扇一模一样的铁门的通道。
脚步声在这里被放大,听起来像是某种令人不安的倒计时。
最终,他在一扇门前停下,掏出钥匙串,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找到其中一把,插入锁孔。
“咔哒。”
门开了。一股更冷的、带着循环系统嗡鸣的空气涌出。
管理员率先走入。这是一个狭小的、没有任何窗户的房间,四壁都是冰冷的白色瓷砖,只在房间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如同抽屉柜般的金属柜子——冷藏柜。
天花板上一盏惨白的灯是唯一的光源,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阴影都被压缩在角落。
管理员走到柜子前,弯腰看了看标签,然后握住一个厚重的把手,用力向外拉——
滑轮滚动,一个金属托盘被拉了出来,上面覆盖着一块粗糙的、本色的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管理员退后一步,站到门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他们,尤其是塞缪尔。
福葛先生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塞缪尔上前一步。
他伸出手,轻轻捏住布单一角,缓缓向下拉——
埃利亚斯的脸露了出来。
苍白。是一种失去所有生命血色的、如同大理石般的灰白。皮肤紧绷,透着蜡样的光泽。
他的眼睛紧闭着,睫毛上似乎凝结着细微的霜粒。头发被仔细地梳理过,但仍能看到潮湿的痕迹。
所有的痛苦、惊愕、乃至他生前那份情报贩子特有的狡黠,都已彻底消散。
塞缪尔的呼吸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了三秒,或许五秒。
他看到了那张曾经能言善辩、总是挂着玩味笑容的嘴,如今只剩下沉默的线条。他看到了那曾经闪烁着算计和偶尔真诚光芒的眼睛,如今被永恒地封存在眼帘之后。他看到了那份彻底的、无法挽回的静止。
塞缪尔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没有闭眼,甚至没有明显的呼吸变化。他只是看着,仿佛在确认一件重要物品的损坏程度,冷静得近乎残酷。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些许职业性感慨的声音从身后门口响起:
“唉,真是可怜。这么年轻,以这种方式结束。”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
他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福葛身上,微微颔首。
“这位是安德鲁斯医生,”旁边的管理员低声介绍,“负责这具尸体的法医。”
安德鲁斯医生这才将目光转向室内的几人,最终落在像是主导者的塞缪尔身上,微微颔首:“听说有帝国理工的专家过来复核,我正好在做后续报告,过来看看。有什么发现吗?”
他的语气很客气,但眼神里带着审视,这是同行之间惯有的、带着些许较劲意味的打量。
福葛先生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略显僵硬的笑容,试图接过话头:“安德鲁斯医生,您好您好!我们只是初步……”
但安德鲁斯医生的目光并没有离开塞缪尔。他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塞缪尔垂在身侧的右手,那无法抑制的、持续不断的颤抖。
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位就是……帝国理工大学的科学顾问,对吧?”安德鲁斯医生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问题却突然转向了一个细节,“您的手……?看起来有些不稳。这对于需要精细操作的痕迹学工作来说,可是个大麻烦。”
塞缪尔缓缓转过身,面对安德鲁斯医生。他没有试图隐藏那只颤抖的手,反而将手抬到身前,然后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回答道:
“是的。昨天在实验室搬运一些老旧的光谱仪部件,不小心扭到了。一点小伤,不碍事,谢谢关心。”
这个解释使安德鲁斯医生眼中的疑虑稍减,但并未完全消失。他走近几步,目光在塞缪尔冷静的脸上和颤抖的手之间来回扫视,继续试探道:
“原来如此。顾问先生刚才观察得如此专注,不知……是否看出了些什么我们可能遗漏的细节?” 这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考较意味。
福葛的额角似乎有细汗渗出,他急忙插话:“医生,我们只是初步……”
“致命伤很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