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伦敦的夜色浓稠如墨,将白日里灰黄的天际线彻底吞没。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在堆积如山的文件档案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福葛先生趴在冰冷的木质办公桌上,呼吸沉重而均匀。就连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仍在与无形的压力搏斗。
“咚…咚咚……”
一阵克制的敲门声骤然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福葛猛地惊醒,身体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他茫然地抬起头,睡意还未完全散去,心脏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而急促地跳动起来。
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撑着桌面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门口。
手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手时,他心里还在嘀咕,或许是值班的工人,又或者是基金会那边终于有了什么紧急消息……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一个人影。
福葛的视线起初有些模糊,待他定睛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喉咙里瞬间倒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嘶”声。
他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一般,僵在了原地。
是塞缪尔。
他整个人像是从阴影里直接凝结出来的。头发凌乱地黏在额前,发丝间凝结着大块已经发黑的、板结的血污,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详的幽光。
脸上混杂着干涸的泥灰、汗渍和几道已经发暗的血痕,嘴唇干裂。他穿着的那件外套更是狼狈不堪,肩头撕裂了一道口子,深色布料上浸染着大片已呈紫黑色的血迹,几乎与外界的夜色融为一体。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神——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像余烬般暗燃着某种厉色光芒的眼神。
福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睡意瞬间被惊飞得无影无踪。
“……塞缪尔?”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天……你……你这是……”
塞缪尔看着福葛脸上无法掩饰的惊骇,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
但这个动作牵动了他不知哪里的伤痛,或者只是因为他已不习惯做出这样的表情,最终呈现出来的,只是一个僵硬得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他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讽刺的疲惫说道:
“呵……看来我没猜错……这个时间点……果然只有你这种……把办公室当家的敬业模范……还亮着灯。”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只是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还死死地锁在福葛脸上。
福葛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最初的惊骇中镇定下来。
他刻意向后退了半步,让出门口的空间,但身体语言依然僵硬,试图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的语气开口:
“塞缪尔……你应该知道,苏格兰场已经……呃,我是说,码头那件事后,你的通缉令已经……”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塞缪尔打断了。
“当然知道。”塞缪尔平静开口,仿佛在谈论明天的午饭,“满大街的巡警都在嘀咕这件事,我想不知道都难。”
他说话时,下颌线不自然地绷紧了一下,似乎在忍受某种突如其来的不适。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福葛身后那间亮着孤灯的办公室,嘴角又扯了一下,那个扭曲的笑容再次浮现:
“所以,雾行者阁下,你是打算继续站在门口,跟我讨论司法程序,还是……先让我这个头号通缉犯进去再说?”
福葛被这话噎了一下,塞缪尔语气里那种混不在乎的疲惫和讽刺让他心头一刺。
他再次瞥了一眼塞缪尔发间那骇人的凝血和异常苍白的脸色,终于还是侧身让开了通道:“……进来吧。”
塞缪尔迈步走进办公室,他的动作比平时略显迟缓。
在他经过福葛身边时,福葛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恰好捕捉到——塞缪尔垂在身侧的右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幅度细小却持续不断。
福葛的眉头立刻皱紧了,脱口而出:“你的手……?”
塞缪尔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抬起那只颤抖的右手,放到眼前,仿佛第一次仔细观察它。
台灯的光线照亮了他的手背,皮肤下的血管隐约可见,正随着颤抖微微起伏。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极度平淡的语气回答道:
“一点……副作用罢了。”
他放下手,没有再多解释一个字,继续向屋内走去,将那持续不断的细微颤抖隐藏在了身体的阴影里。
他并没有完全对福葛说实话。这颤抖,仅仅是冰山一角。
阿莱夫那强效药剂的滥用,其代价正如同迟来的审判,在他强行支撑的身体里全面爆发。
之前被药效强行压制、近乎愈合的伤口,此刻正从内部发出沉闷而持续的钝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钢针在肌肉和骨骼的缝隙中搅动。
更难受的是那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椎,让他的眼皮像灌了铅一样不断下坠。
然而,与这极致困倦相伴的,却是全身肌肉无法自主的、细密的颤抖。
起初,塞缪尔自己也以为这只是高度紧张后的心理应激反应,是目睹死亡与亲手杀人带来的神经反射。
但他很快发现,这颤抖持续存在。
即使他努力放松,即使他试图用意志力去控制,那细微的、该死的抖动依旧如同背景噪音般烙印在他的神经系统里,提醒着他那些猛药并非毫无代价。
——
塞缪尔几乎是跌坐进那张离他最近的破旧扶手椅里,他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仿佛连维持头部直立的力气都已耗尽。
福葛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声响,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他转过身,看着椅子上那个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身影,眉头拧成了一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