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刺破海天交界,为无垠的墨蓝镀上一层稀薄的铅灰色。
海风带着最后残存的夜的凉意,吹进海边小屋半开的窗,拂动着言辙额前的碎发。
屋里几乎空了,只余下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以及墙角一盏积了薄尘的旧灯。
苏沁将最后一件薄外套叠好,放进一个半旧的行囊,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这黎明前的寂静。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言辙沉静的侧脸上,轻声问:“真不回头?”
言辙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投向窗外。
那里,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小光,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孩子——正踮着脚,用一根小小的蜡烛,去够一支早已熄灭的路灯。
那路灯的灯罩早已破碎,电线也断了,可小光还是执拗地将点燃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插进了灯柱旁裂开的水泥地缝里。
一豆微弱的火苗,在晨风中摇曳,却顽强地没有熄灭。
言辙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那笑意里有释然,也有欣慰。
他回过头,迎上苏沁的目光,声音温和而坚定:“你看,他们已经学会自己点灯了。”
老渡的“无名舟”如约而至,船身在晨光熹微中划开平静的水面,悄无声息地靠了岸。
船不大,却意外地沉稳,甲板上已经坐着七个沉默的身影,他们衣衫各异,神情疲惫,却都有一双望向远方的眼睛。
他们是这座城市的流浪者,也是第一批追随节奏远行的人。
言辙与苏沁一前一后地踏上甲板。
船尾,那个从不说话的无碑人早已等候在那里。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身形如削,仿佛随时会融入背景之中。
他看见言辙,只是微微颔首,随即默默地从船舱里搬出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立在甲板中央。
那是一块无字碑,石质粗粝,仿佛刚从山体上剥离下来。
“昨夜,有人替他刻了碑文。”老渡沙哑的嗓音在船头响起,他没有回头,只是低语着,“在那块他一直背着的旧石碑上。”
言辙的目光落在无碑人身上,后者只是沉默地站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老渡继续说道:“那人说,无碑人背了一辈子的空碑,是为了等一个值得刻上去的名字。可最后,他没刻别人的名字,别人却为他刻了一行字。”
老渡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你不是没人记得】。”
言辙缓缓走上前,伸出手,指尖抚过面前这块崭新而空无一字的石碑。
石碑冰冷,却仿佛带着某种生命的热度。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那盏从海边小屋带来的旧灯,轻轻放在了石碑前。
灯是熄灭的,没有火,也没有光。
可就在灯盏落下的瞬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石碑与甲板的缝隙间,忽然钻出几只通体晶莹的虫子,它们不过指甲盖大小,身体内部仿佛有光点在明灭闪烁,正是节奏虫。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围绕着那盏旧灯,整齐划一地飞了三圈,随即振翅而起,化作三道流光,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破晓的天际。
船,缓缓开动了。
无名舟没有驶向广阔的大海,而是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城中暗渠。
水流浑浊,两岸是高耸的水泥壁,终年不见阳光。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腐朽的气息。
船行至一处转角,水面上,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船影一晃而过,那是忘川渡的残影,是这座城市所有被遗忘记忆的归宿。
就在这时,一直闷在舱底整理杂物的阿续,那个脸上总带着些许怯懦的少年,忽然捧着一册泛黄的纸页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递到言辙面前。
“言辙哥,这是……这是你三年前写下的‘未完成’。”
言辙接过,那熟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
册子的封皮已经卷边,上面是他自己的笔迹——【城市词条补完计划】。
他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帮盲人过街】。
这是他当年记录下的一个未尽之事。
然而,在这行字的下方,多了一行娟秀的新笔迹,墨迹未干。
“已带他走过三个路口。”
言辙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继续向后翻。
下一页,【修补桥洞下的漏雨处】,页,【给灰嬷的扫帚换个新柄】,
一页,又一页。
整本册子,每一条他未完成的词条下,都被不同的笔迹补上了后续。
有的字迹潦草,有的工整,有的甚至还画了个笑脸。
他轻叹一声,合上册子,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原来词条,早就不靠我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