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老声,巷子里的活字典,据说他能背出这座城市建立以来,三万两千个有记载的名字。
“我背了三万两千个名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风沙磨砺过,“可一个都不属于我。他们叫我‘活字典’,叫我‘记事者’,那都不是我。”
他走到小碑身边,捡起另一块碎砖和木炭,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刻下了第一行字:“我不是回音,我是听过你们哭过的人。”
字迹落下,他头顶上那个若隐若现的【记事者】标签,像碎裂的玻璃一样寸寸崩解。
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让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光。
紧接着,名痕医也从她的诊所里走了出来。
她脸上总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疏离,但此刻却写满了疲惫。
她将一本写满了病人名字的病历本轻轻放在地上,仿佛放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她提笔,在另一块砖上写道:
“我不是治愈者……我是曾被治愈的人。”
刹那间,她头顶那个由无数病患的期望和定义构成的【标签·医师】轰然崩解,一个更柔和、更温暖的词条悄然浮现——【倾听者】。
就在这时,地面下传来轻微的震颤,巷心七角阵中,一道道残卷般的金纹自地底亮起,如复苏的脉搏,回应着这两句发自内心的“真名”。
巷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欣慰:“静语重构,始于承认自己也曾失语。”
突然,一股尖锐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冷风从巷口倒灌而入!
“呵,感人的自我剖白。你们又在立新碑?不过是换一批人来定义别人,换一种方式来建造牢笼!”
一个身影出现在巷口,是阿言。
她手中抓着一本户口本,随着她的话音,那本象征着身份与归属的小册子被她轻而易举地撕成碎片,随风飘散。
她的眼神冰冷而决绝,充满了对一切“定义”的憎恨。
“名本无主!”她厉声喝道,抬起手,一股无形的、撕裂一切概念的力量在她掌心汇聚,目标直指刚刚成形、还很脆弱的砖面文字。
然而,就在她即将挥下的瞬间,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了那些砖块。
“我想被叫小名,他们总叫我大壮。”
“我怕忘了爸爸的脸,我想把他的样子刻下来。”
“我只想有人记得我来过……”
一句句质朴到笨拙的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割开了她坚硬的外壳。
她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块不起眼的砖角上。
那里,除了新刻的字迹,还残留着一些早已褪色的、用蜡笔涂鸦的痕迹。
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一朵不成形的小花……那是她童年时留下的,竟被这巷子里的默种之力,悄然编织进了新的砖纹之中。
言辙没有阻止她,只是站在一旁,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轻轻地说:“你撕得掉名字,撕得掉那颗想被叫一声‘小花’的心吗?”
“小花”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阿言的脑海中炸响。
她猛然一震,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只因愤怒和力量而微微颤抖的手。
她终于看见了,在那块被她童年涂鸦过的新砖旁,一个孩子刚刚用稚嫩的笔触刻下了两个字:“小花”。
而在那两个字的旁边,她五岁时用红色蜡笔写下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小花”,正散发出微弱而温暖的光芒。
“不……”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那股足以撕裂现实概念的力量瞬间烟消云散。
她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面对着那块刻着自己乳名的砖石,无声地痛哭起来。
随着她压抑的哭声,巷子里的青砖开始逐一亮起柔和的光芒,仿佛被她的眼泪唤醒。
以七枚静语石为中心,第一座由无数凡人真心话语构成的默碑虚影,缓缓从地面升起。
与此同时,天空中,那朵曾像写字的云,突然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化作亿万光点,如一场盛大的、无声的流星雨,纷纷扬扬地落下,精准地渗入巷子的每一道砖缝。
巷瞳的声音在言辙心中低语:“有人开始说了……接下来,轮到你们听了。”
阿言跪在那块刻着“小花”的砖前,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落,渗入干燥的砖面,像是在浇灌一粒埋藏了太久的种子。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她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整条巷子,乃至那些刚刚升起的默碑虚影,都在因为她的眼泪而发生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共鸣。
这共鸣穿透了她的皮肤,她的骨骼,直抵她用“名本无主”的信念封锁了多年的内心最深处。
有什么东西……要从那片废墟里,破土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