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土咽
民国二十三年,豫西。
陈九斤挑着半副桐木棺材板,踩着龟裂的黄土埂往陈家洼走。他裤脚沾着深褐色的泥,那是过黄河故道时溅上的,混着不知谁家的血。
九斤哥!
村口老槐树下,个裹破棉袄的小丫头扒着树干喊他。小丫头叫招娣,去年他还抱过她,如今瘦得只剩个脑袋支在细脖子上,像根晒焦的芦苇。
你咋在这儿?九斤把棺材板撂在地上,筐里的麸糠饼滚出来,招娣扑过去捡,指甲缝里全是泥。
俺娘...俺娘说村里死绝了。招娣吸溜着鼻涕,就剩后山那口枯井,夜里老听见哭。
九斤后颈发紧。他半月前在洛阳城当脚夫,听说陈家洼遭了蝗灾,又逢军阀抢粮,便托人捎信回家,说等凑够粮就接娘和妹妹。可昨儿夜里梦到堂屋梁上挂着串红辣椒,是妹妹招娣扎头发的模样。
你娘呢?
招娣往村西头指:跟你娘在一块儿,在土地庙后头...
土地庙的泥像塌了半张脸,供桌上摆着三碗发黑的谷壳。后墙根堆着七八具尸体,都裹着破席子,露出的手像晒干的树枝。九斤的娘蜷在最边上,眼窝凹成两个坑,嘴唇却奇怪地翘着,像是死前在笑。
招娣的娘趴在九斤娘身上,指甲深深抠进老人后背。九斤刚要碰,招娣突然尖叫:她、她眼睛!
两位妇人的眼珠都不见了,眼眶里塞着黄澄澄的东西——是炒得焦黑的小米。
第二章 枯井吟
村长家的门倒在地上,门槛上凝着黑褐色的痂。九斤踢开堵在屋里的草席,霉味混着腐臭扑面而来。梁上垂着根麻绳,绳结下坠着块铜锁,刻着陈记粮行四个字。
这是他爹的遗物。十年前爹走西口,说是要去口外换粮,从此没了音讯。
后山枯井被碎石和烂草填了大半,九斤用棺材板撬开,腐气裹着蛆虫涌出来。井壁上嵌着几枚铜钱,还有半截红头绳,跟招娣现在扎头发的是同个颜色。
招娣从树后钻出来,怀里抱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印着福兴军粮的红章,锁孔里插着把生锈的钥匙。
盒子打开的瞬间,九斤差点栽进井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块银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招娣抽了张纸条递过来,是爹的字迹:九斤吾儿,若见此信,速离陈家洼。军爷要粮,拿活人抵。
招娣突然扯他衣角:井里有人说话。
九斤俯身,听见井底传来细碎的呜咽,像很多人挤在一块儿哼歌。那调子他熟——是村头瞎眼阿婆常唱的祈雨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