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篇 腐村(1 / 2)

第一章:不速之客

时值大明中叶,天下承平已久,但总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滋生着不为人知的诡异与恐惧。南直隶,应天府下辖的一个偏僻所在,有个唤作“烂泥村”的小村落。村名粗鄙,却也贴切——村子建在一片低洼潮湿的沼泽边缘,常年水汽氤氲,泥土松软泥泞,即使是盛夏,也难见几分干爽。

此刻,暮春时节,连绵的阴雨已经下了整整七日。雨水敲打着破旧的瓦片,汇成浑浊的溪流,在泥泞的村道上蜿蜒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湿土、腐草和淡淡鱼腥味的霉臭气息。天色阴沉得如同泼了墨的棉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村里唯一还算齐整些的房子,是村东头那座青砖灰瓦的小院。院门紧闭,门楣上方的木牌早已褪色,隐约能辨认出“义庄”二字。这里是村里停放无名尸骨、处理些不洁之事的地方,平日里少有人至,此刻更是显得阴森寂寥。

义庄的院子里,一间稍大的厢房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芒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一个穿着粗布短褂,面容清瘦,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佝偻着背,仔细地检查着一具用草席卷着的尸体。他叫陆昭,是半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他并非村里土生土长的人,没人知道他的确切来历,只知道他会看些皮外伤,懂点草药的皮毛,偶尔也会帮着村里处理些“不干净”的事情,村民们便半推半就地认了他做个“杂役”,后来见他对尸体似乎有些门道,便让他兼管起了这间荒废已久的义庄。

陆昭身旁,蹲着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是村里的里正,姓王,人称王老五。他手里捏着一块快被汗水浸透的粗布手帕,不时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和雨水,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陆先生,这……这可如何是好啊?”王老五的声音带着哭腔,“今天一早,张屠户家的猪圈里就发现了这畜生,死状……死状恁地吓人!身上没伤口,可那肉……那肉就像是被泡烂了又硬邦邦的,还发出一股子怪味儿,熏得人头晕恶心!”

陆昭没有抬头,只是用一把小巧的银刃,小心翼翼地划开草席的一角,露出一部分尸体的皮肤。他的动作很轻,神情专注,仿佛不是在查看一具猪的尸体,而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仪式。

那猪的死状确实骇人。它的表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局部地方甚至有些发黑,像是淤血,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黏糊糊的、半透明的粘液,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既像是腐烂的肉类,又夹杂着一种类似铁锈和粪便混合的古怪气味。猪的眼睛暴突,嘴巴大张,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和长长的獠牙,仿佛临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和恐惧。

“不只是张屠户家的猪吧?”陆昭终于抬起头,声音平静无波,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凝重。“这几日,村里还有别的牲畜无故毙命吗?”

王老五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可不是嘛。前天李木匠家的鸡,死了三四只,死状跟这猪差不多。昨天……昨天傍晚,村西头老高家的狗,突然就疯了似的,到处乱咬,最后撞在墙上,脑袋都撞破了,死的也蹊跷。还有……”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还有赵寡妇家的小孙子,前天夜里突然发高烧,浑身滚烫,身上也起了一些……一些红点点,跟肿起来似的,哭闹不休,赵寡妇急得没法子,来找我拿退热的草药,灌下去总不见效,现在还在她家炕上挺着呢。”

陆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猪、鸡、狗,还有小孩……死状或症状各异,但似乎都指向某种共同的不祥。尤其是那股怪味,若隐若现,即使隔着草席和门窗,似乎也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残留。

“村里的井水,最近可有什么异样?”陆昭问道。

王老五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井水还是那口井水,没听说谁喝了闹肚子。就是……就是这连绵的阴雨,天色不好,大家心里都瘆得慌。”

陆昭站起身,脱下沾了污渍的手套,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一股夹杂着雨水的湿冷空气涌了进来,其中似乎真的裹挟着那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他望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景象,远处的沼泽地隐没在灰蒙蒙的雨雾中,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这雨,下了多久了?”

“回陆先生,整整七天了,看样子还得下几天。”王老五答道,“往年这时候,也多阴雨,却没像今年这般邪性。”

陆昭沉默了。他在烂泥村待了半年,对这里的气候也算了解。今年的雨水确实异常,但这异常的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猪的尸体上。他用银刃挑开一点暗紫色的皮肤,皮下组织呈现出一种严重的坏死状态,肌肉纹理模糊,边缘不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又像是自己腐烂开来。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发现一些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丝线状物质,正从坏死的肌肉缝隙中渗出,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

“陆先生,这……”王老五也凑过来看,看到那蠕动的黑丝,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连连后退。

陆昭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他见过类似的病症,那是长期接触某种疫病,或是……某种邪祟侵蚀所致。但这猪显然不是得了疫病,它死得太蹊跷,而且症状太过诡异。

“把这块席子,连同猪一起,烧了吧。”陆昭沉声道,“用最旺的火,烧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灰烬。”

“欸,好!”王老五如蒙大赦,连忙招呼外面守着的两个后生进来,手脚麻利地将草席和猪尸拖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陆昭和王老五两人。陆昭走到墙角的一个药箱旁,从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递给王老五:“这是‘避秽丹’,你拿着。今晚让村里人都关紧门窗,不要随意走动。另外,你去看看赵寡妇家的孩子,如果情况恶化,立刻来叫我。”

“欸,欸!”王老五接过药丸,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匆匆行礼后便离开了义庄。

陆昭独自一人留在屋内,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走到那只尚温的猪尸旁,蹲下身,再次仔细检查。他用银刃刮下一点那些蠕动的黑色丝线,放在一个小小的铜皿中,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更加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陈年朽木和坟土混合的气味。陆昭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这种气味,他似乎在古籍中见过描述,与一种失传已久的、极其歹毒的邪术有关。

“腐尸毒瘴……”他低声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这烂泥村,恐怕要出大事了。这烂肉,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章:蔓延的恐惧

夜幕彻底降临,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窗棂上,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指。烂泥村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偶尔几声凄厉的犬吠(但很快便被更大的寂静吞没)和风吹过破旧窗纸的呜咽声。

王老五揣着那几颗避秽丹,心事重重地在泥泞的村道上行走。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子,冰冷的寒意顺着脚底一直蔓延到心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黑漆漆的,偶尔有几扇窗户透出微弱的油灯光芒,但也显得异常昏黄,如同鬼魅的眼睛。

他先去了李木匠家。鸡舍已经被简单处理过,撒了些生石灰,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那股淡淡的臭味。李木匠蹲在门口,愁眉苦脸地抽着旱烟,见王老五来了,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表示其他的鸡暂时还没事。

接着,他又去了老高家。老高家的狗已经拖出去埋了,院子里用石灰画了个圈,算是做了标记。老高本人则抱着头,坐在屋檐下,默默地喝着闷酒,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晦气。

最后,他来到了村西头赵寡妇家。赵寡妇是个年轻的妇人,丈夫早逝,独自拉扯一个五六岁的儿子。此刻,她正坐在炕边,焦急地看着床上那个小脸烧得通红的孩子。孩子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斑,有些地方甚至微微肿起,皮肤透着一种不正常的亮光。

王老五将避秽丹交给赵寡妇,让她用热水化开,喂孩子服下。他又按照陆昭的吩咐,检查了一下孩子的脉搏和体温,比白天似乎更高了。

“赵家嫂子,你别太着急,陆先生说这药能压制住,再观察看看。”王老五安慰道,但心里却没多少底。他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那孩子脸上的红斑仿佛更加鲜艳了,看得他一阵心悸。

回到自己的家中,王老五将剩下的避秽丹分发给几个平日里走得近的邻居,叮嘱他们务必紧闭门窗,不要外出。他自己则忧心忡忡地坐在堂屋里,听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心里七上八下。

这一夜,注定难眠。

村子里并不太平。

后半夜,雨势渐歇,但风却刮得更紧了,呜呜地吹过村口那棵不知年代的老槐树,发出凄厉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嚎。

住在村南头的几个年轻人,仗着胆大,偷偷摸摸地聚在一起喝酒。酒过三巡,胆子也大了起来,其中一个叫阿水的后生提议去义庄附近看看,说是听说昨晚那里火光冲天,不知道烧了什么东西。

“怕啥?咱们这么多人,还能怕鬼不成?”阿水借着酒劲嚷道,“正好去看看那陆先生搞什么名堂,神神秘秘的。”

其他人也有些好奇,便同意了。他们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义庄隐约传来的火光(余烬未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义庄摸去。

义庄的院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他们蹑手蹑脚地推开院门,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和之前那种腐臭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让他们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呸,真难闻!昨晚烧的啥玩意儿,味儿这么大?”

“管他呢,看看去。”

他们壮着胆子走进院子,绕到存放尸体的那间厢房。房门大敞四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地上残留着大量黑色的灰烬和一些未烧尽的骨头渣子。

“看来是烧完了。”阿水用手中的火折子照了照,“陆先生呢?”

没人回答。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声。

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声音从义庄后院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发出“沙沙”的、湿漉漉的声响。

“什么声音?”一个后生压低声音问道。

众人顿时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棍棒。阿水举起火折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照去。

后院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杂物和柴禾。借着火光,他们看到,在柴禾堆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形,但又极其臃肿、扭曲。它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沾满了黑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脓包和溃烂的伤口,不断有黄绿色的粘稠液体渗出,滴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在腐蚀着泥土。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头部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歪向一边,下巴几乎要脱臼,一双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们,嘴巴咧开一个巨大的弧度,露出参差不齐的发黑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声。

“鬼……鬼啊!”一个后生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转身就跑。

其他人也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跟着就往外跑。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出义庄,一路狂奔,直到跑回自己家,紧紧关上门,才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筛糠。

“是……是鬼!陆先生烧了猪,把鬼招出来了!”

“快……快去告诉里正!”

“救命啊!”

凄厉的喊叫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老五也被惊醒了。他披上蓑衣,提着灯笼出门,只见村子里几处灯火亮起,村民们惊慌失措地跑出家门,脸上写满了恐惧。

“怎么回事?!”王老五厉声问道。

“里正!有……有鬼!在义庄那边!”跑在最前面的一个村民指着义庄的方向,声音颤抖。

王老五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定了定神,高声道:“大家不要慌!各自回家,紧闭门窗!我去看看!”

他壮着胆子,叫上两个胆子稍大的后生,一起朝义庄走去。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了义庄后院那诡异的火光(似乎是余烬复燃,又像是别的什么),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比之前更加浓烈的腐臭味。

靠近义庄,那“沙沙”的拖行声和怪叫声依然清晰可闻。

王老五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让两个后生在院门外等着,自己则硬着头皮,举着灯笼,颤抖着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

院子里,那堆柴禾已经散开了。一个佝偻、臃肿、浑身溃烂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缓慢地、艰难地移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它的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滑、粘稠的脚印,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王老五吓得几乎要瘫倒在地。借着灯笼的光芒,他看清了那东西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早已褪色、破烂不堪的粗布短褂,样式……似乎有些眼熟。

他猛地想起,半个多月前,村里曾经失踪过一个外乡来的货郎。那人也是穿着类似的短褂,背着个货郎担,进了村子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当时大家也没太在意,以为他是嫌这里穷,走了。

难道……难道这个怪物,就是那个失踪的货郎?!

王老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想要尖叫,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怪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来。

它的正面,比背面更加恐怖。半边脸的皮肤已经完全烂掉,露出白森森的颧骨和肌肉组织,几只蛆虫在腐肉间蠕动。仅剩的一只眼睛浑浊不堪,却死死地盯住了王老五,闪烁着怨毒而疯狂的光芒。它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突然,它咧开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然后以一种与其臃肿体型不符的惊人速度,朝着王老五猛扑过来!

“啊——!”

王老五终于反应过来,吓得怪叫一声,转身就跑,连滚爬爬地冲出院门,差点被门槛绊倒。他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家跑去,身后传来那怪物沉重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嘶吼,以及柴禾被撞翻的噼啪声。

院门外的两个后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见王老五跑出来,也顾不上许多,连拖带拽地把他拉回了家,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并用抵门的木棍死死顶住。

“咚!咚!咚!”

沉重的撞门声和怪物的嘶吼声不断从外面传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屋子里,王老五和两个后生吓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灯笼的光芒剧烈地摇晃着,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如同鬼魅。

这一夜,烂泥村的噩梦,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三章:仵作的发现

陆昭几乎是一夜未眠。

猪尸体内发现的诡异黑丝,以及那股熟悉的朽木坟土之气,让他心神不宁。联想到王老五说起村里接连发生的牲畜死亡和小孩高烧,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某种邪恶的力量正在这片土地上悄然蔓延。

天刚蒙蒙亮,雨也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陆昭简单的洗漱过后,便立刻动身,再次前往义庄。他必须确认昨晚发生的事情,并且找到更多线索。

然而,当他到达义庄时,看到的却是混乱的场面。王老五家的大门紧闭,门口围着不少神色惊慌的村民。听到陆昭的脚步声,众人纷纷回头望来,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期待。

“陆先生!您可来了!”王老五看到陆昭,像是抓住了主心骨,连忙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不得了了!昨晚……昨晚义庄里……跑出来个鬼!”

“鬼?”陆昭皱了皱眉,目光扫过众人,“怎么回事?慢慢说。”

在王老五断断续续、惊恐万状的叙述中,陆昭大致了解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他注意到村民们的描述中,都提到了那怪物溃烂的皮肤、扭曲的肢体和发出的怪声。

“那怪物……现在在哪里?”陆昭问道。

“我们……我们把它关在义庄里了!”一个后生鼓起勇气说道,“王里正让我们看着门,但它一直在里面撞墙,发出好吓人的声音!”

陆昭不再犹豫,大步走向义庄。王老五和其他几个胆大的村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推开义庄那扇被撞得摇摇欲坠的院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院子里一片狼藉,柴禾散落一地,那个被撕咬得不成样子的货郎担也倒在一旁。

厢房的门大开着,里面传来“哐当”、“嘭嘭”的撞击声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

陆昭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厢房的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房间中央,一片狼藉。原本停放草席的地方空无一物,但地上却留下了大片大片暗紫色的、粘稠的、如同烂泥般的痕迹,还在微微蠕动着,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而在房间的一角,靠墙的地方,蜷缩着一个巨大的、臃肿的黑影。正是昨晚那个怪物!

它似乎在昨晚的冲突中受了重伤,原本就破烂的衣服更加残破不堪,身上多处伤口暴露在外,流出黑色的、如同沥青般的粘稠液体,散发着恶臭。它的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身体轻微的起伏,那些溃烂的伤口边缘,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黑丝在蠕动。

最让陆昭触目惊心的是,这怪物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它的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不断侵蚀、溶解,露出了新的、如同蕈菌般的黑色肉瘤,表面还在滴落着腥臭的粘液。

而在怪物的身旁不远处,散落着一些碎布和几根……人类的头发!

“这……这是什么东西?!”跟在后面的王老五吓得连连后退,指着那怪物,几乎站立不稳。

陆昭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怪物身上,以及地上的痕迹和散落的物品。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地上的粘液和痕迹。

这些粘液,与他之前在猪尸和那黑丝上观察到的非常相似,但更加粘稠,颜色也更深。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

那股混合着朽木、坟土和腐肉的恶臭再次传来,甚至更加浓烈。同时,他还闻到了一丝淡淡的、奇异的甜腥气,像是某种不寻常的血液味道。

他站起身,目光转向那散落的碎布和头发。碎布的样式和材质,与传说中失踪货郎所穿的非常相似。而那几根头发……陆昭捡起一根,仔细看了看。那是一根男性的头发,但发梢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如同被什么东西浸泡过的灰白色。

“这不是鬼。”陆昭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这是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人?!”王老五和其他村民都惊呆了。

“是被某种邪恶力量侵蚀、改造后的活尸,或者……是某种寄生体。”陆昭继续说道,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它在腐烂,但并没有死。它在吸收周围的‘养分’,维持着这种扭曲的存在。”

“养分?什么养分?”另一个村民颤声问道。

陆昭的目光扫过房间里那片狼藉的粘液痕迹,以及墙角那些如同蕈菌般的肉瘤,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腐肉,鲜血,怨气……或许,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他走到那怪物身旁,仔细观察着它溃烂的伤口。那些蠕动的黑丝,比在猪尸上看到的更加粗壮,更加活跃。他注意到,这些黑丝似乎在不断地从怪物身体的深处蔓延出来,如同血管般,扎进周围的地面和墙壁,汲取着什么。

而在怪物那仅剩的、浑浊的眼球中,陆昭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芒,以及……无尽的痛苦和怨毒。

“它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意识。”陆昭低声道,“但已经被扭曲和放大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王老五绝望地问道,“总不能让它一直在这里!”

陆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知道,放任这个东西不管,后果不堪设想。它会不断腐烂、扩散,吞噬周围的一切活物,直到整个村子都变成一片死地。

必须想办法阻止它。

“它似乎很怕火。”陆昭想起了昨晚自己烧毁猪尸时的情景,以及这怪物对燃烧余烬的反应。“但普通的火焰,恐怕无法彻底消灭它。”

他想起了古籍中关于处理“尸变”和“邪祟”的记载。对付这种被邪恶力量深度侵蚀的东西,往往需要借助一些特殊的手段。

“我需要一些东西。”陆昭看向王老五,“烈性的酒,最好是高度数的烧刀子。还有,生石灰,大量的生石灰。另外,我需要一个足够坚固的、可以密封的容器。”

王老五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这些东西,村里应该还有。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陆昭补充道,“在准备好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东西离开这个房间。我会想办法暂时制住它。”

他看了一眼那怪物。它似乎察觉到了陆昭的敌意,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口中发出更加凄厉的嘶吼,浑浊的眼中充满了疯狂和憎恨。

陆昭没有再说话,他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些颜色各异的药粉和几枚银针。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怪物,避开那些蠕动的黑丝,将一些白色的药粉撒在了怪物溃烂的伤口上。

药粉接触到伤口的瞬间,那怪物发出了如同杀猪般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那些黑色的粘液似乎在接触到药粉后,冒出了一股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

有效果!

陆昭心中稍定,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将药粉均匀地撒在怪物全身的主要伤口上。同时,他取出几枚银针,找准怪物身上几个关键的穴位,用力刺入。

银针入体的瞬间,怪物再次发出痛苦的嘶吼,身体绷紧,不再挣扎,似乎陷入了某种麻痹状态,但那双恶毒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陆昭,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陆昭不敢大意,迅速后退几步,警惕地观察着怪物的反应。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压制,他必须尽快准备好接下来的东西。

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但烂泥村的村民们,心中却没有丝毫光明到来的感觉。义庄里传来的怪物嘶吼声,如同催命的符咒,预示着更加恐怖的未来。

而陆昭,这位神秘的仵作,正准备着一场可能与邪恶力量对抗的、充满未知危险的战斗。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被侵蚀的活尸,更是一种未知的、来自黑暗深处的恐怖。

第四章:禁锢与代价

王老五行动很快。他召集了村里所有还能拿出点东西的人家,很快凑齐了足够的烈酒和生石灰。那烈酒是用村里自酿的糯米酒经过多次蒸馏提纯而成,度数极高,挥发时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生石灰则是储存在村东头一间棚屋里的,原本是用来修缮房屋和防潮的。

陆昭指挥着村民们,将烈酒小心地倒在怪物周围的地上,形成一道火圈的雏形。又将大量的生石灰均匀地铺在房间的地面上,尤其是靠近怪物身体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陆昭让所有人都退出了厢房,只留下他自己和两个身强力壮、胆子也相对较大的后生。他吩咐那两人,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听他的指令,绝不能擅自行动。

一切准备就绪。

陆昭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那个蜷缩在角落、如同腐烂肉块般的怪物。它似乎因为药粉和银针的作用,暂时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那双恶毒的眼睛半睁半闭,透着疲惫和疯狂。

陆昭知道,时间不多了,那药粉的效果维持不了太久。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盏特制的油灯,灯芯是用浸透了某种药草的特殊布料制成。他点亮灯芯,将灯盏小心翼翼地放在怪物身旁不远处。

然后,他拿起一个小小的陶罐,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类似于硫磺和硝石混合的气味弥漫开来。

“你们两个,现在,用东西引它起来!”陆昭对那两个后生说道。

两个后生虽然害怕,但也知道事关重大,哆哆嗦嗦地找来几根烧火棍,朝着怪物丢了过去。

“嘭!”烧火棍砸在怪物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怪物似乎被惊醒了,它猛地睁开双眼,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那些被药粉暂时麻痹的伤口再次渗出黑色的粘液,身体也开始剧烈地扭动。

“就是现在!撒!”陆昭大喝一声。

两个后生立刻将手中装着硫磺硝石粉末的小布袋,朝着怪物身上的伤口狠狠砸去。

粉末落在怪物溃烂的皮肤和伤口上,立刻冒起了阵阵白烟,散发出极其呛人和恶臭的气味。怪物发出了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痛苦的惨嚎,身体剧烈地翻滚、抽搐,四肢胡乱地挥舞着。

就在这时,陆昭迅速将那盏特制的油灯凑近。

“呼——!”

火焰腾地一下升腾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空气,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怪物似乎对火焰极为恐惧,挣扎的动作变得更加剧烈,口中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嘶吼。它身上的黑气仿佛遇到了克星一般,开始剧烈地翻涌、消散。

陆昭没有停顿,他看准时机,猛地将身边早已准备好的、浸透了烈酒的草席和破布,朝着怪物扔了过去。

草席和破布准确地盖在了怪物身上,接触到烈酒的部分立刻被火焰引燃,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啊啊啊啊——!”

怪物在熊熊烈火中疯狂地挣扎、翻滚,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火焰吞噬着它溃烂的皮肉,冒出大量的黑烟,那气味令人作呕。它身上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暗淡。

陆昭和那两个后生退到门口,紧张地注视着火焰中的怪物。烈火有效地阻止了怪物的行动,并且似乎在持续地伤害着它。

然而,就在陆昭以为即将成功的时候,异变陡生!

那怪物在火焰中翻滚,突然,它身上那些如同蕈菌般的黑色肉瘤猛地爆裂开来!无数细小的、如同蚊虫般的黑色飞虫从中飞射而出,铺天盖地!

“小心!”陆昭惊呼一声,连忙拉着两个后生后退。

那些黑色飞虫数量极多,速度极快,它们绕开了火焰,朝着门口飞来,目标似乎是活物的血肉!

“快!关门!”陆昭大喊。

两个后生手忙脚乱地想要关上房门,但已经有数十只飞虫钻了进来,落在门框上、墙壁上,甚至有一个落在了陆昭的手臂上!

陆昭只觉得手臂上一阵刺痛,伸手一拍,将那只飞虫拍死。只见被拍死的地方,皮肤迅速红肿起来,传来灼烧般的剧痛。

“有毒!”陆昭脸色一变。

这些飞虫带有剧毒!

眼看更多的飞虫涌来,陆昭当机立断,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猛地打开,朝着门口的方向撒去。

那是一把雪白的粉末,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略带甜腻的花香。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原本汹涌扑来的黑色飞虫,一接触到这白色粉末,立刻像是遇到了克星一般,纷纷扭曲、挣扎,掉落在地上,很快就不动了。

原来是雄黄粉!陆昭事先准备好的,专门用来克制毒虫。

趁着这个机会,两个后生终于合力将沉重的院门关上,并用木棍死死抵住。

“砰!砰!砰!”

门内传来了更加疯狂的撞击声和嘶吼声,但似乎被火焰和雄黄粉阻挡,飞虫没有再涌出来。

陆昭等人松了一口气,但心依旧悬着。他们透过门缝往里看去。

厢房内,火光熊熊。怪物在火焰中疯狂扭动,大部分身体已经被火焰吞噬,变成了一具焦黑的、仍在不断抽搐的残骸。但令人恐惧的是,即使在烈火中,它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去,那双恶毒的眼睛依旧在火光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随着怪物的燃烧,它身体里不断渗出大量的黑色粘液和脓血,这些粘稠的液体滴落在地上,与生石灰接触,立刻发出了“滋滋”的剧烈反应,冒出滚滚白烟,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恶臭。

整个厢房内的景象,如同人间地狱。

“陆先生……这……这玩意儿,还能烧死吗?”一个后生颤抖着问道。

陆昭脸色凝重,摇了摇头:“恐怕不容易。这东西已经不是单纯的活尸了,它更像是一种……被污染的、邪恶的聚合体。普通的火焰,只能焚烧它的形体,却未必能根除它。”

他看向地上那些与生石灰反应的粘液。烟雾缭绕中,他似乎看到那些粘液在反应之后,颜色变得更深,甚至隐隐散发出微弱的黑气。

“必须彻底净化这里的‘污染’。”陆昭沉声道。

他想起了古籍中记载的另一种方法——利用至阳之物,配合特殊的符文阵法,进行“净化”。

“我需要一些东西。”陆昭看向王老五,“公鸡的血,最好是刚宰杀的、阳气最盛的。还有,朱砂,大量的朱砂。黄纸,墨斗线。”

王老五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答应下来,派人去准备。

陆昭则再次进入厢房,但这一次,他没有靠近那仍在燃烧的怪物残骸,而是开始在房间的地面上,用朱砂和墨斗线,勾勒出一个复杂而古怪的符文法阵。

这个法阵的图案,陆昭也是第一次绘制,图案扭曲而诡异,充满了镇压、封印和净化的意味。每一个笔画,都需要消耗他不少精神力。随着法阵的逐渐成形,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和怨气似乎都被一点点地排斥、净化。

而那正在燃烧的怪物残骸,在法阵启动的瞬间,似乎感受到了威胁,猛地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更加不甘的嘶吼!它残存的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猛地朝向法阵的方向,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注过去。

陆昭咬紧牙关,顶着那无形的压力,加快了绘制法阵的速度。

终于,法阵绘制完成。一个由朱砂线条构成的、散发着微弱金红色光芒的复杂图案,出现在房间的地面上,将那燃烧的怪物残骸笼罩在其中。

陆昭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只引吭高鸣的公鸡,毫不犹豫地拧断了它的脖子,鲜红的鸡血喷涌而出。

他将鸡血淋在法阵的关键节点上。

“嗡——!”

法阵上的金红色光芒猛然大盛,如同活物般流动起来。一股强大而神圣的气息弥漫开来,将房间内残留的腐臭、怨气和阴冷瞬间驱散了不少。

被火焰吞噬的怪物残骸,在法阵金光的照射下,发出痛苦的哀嚎,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些尚未燃尽的焦黑组织,竟然开始寸寸断裂,化为飞灰!

就连地上那些与生石灰反应产生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粘液,在接触到法阵的金光后,也迅速消融、净化,只剩下一些无害的白色粉末。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当最后一缕黑烟消散,法阵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最终恢复了平静。厢房内,只剩下一片狼藉和满地的灰烬,以及墙壁上、地面上被熏黑的痕迹。那个恐怖的怪物,似乎终于被彻底消灭了。

陆昭疲惫地扶着墙壁,额头上渗满了细密的汗珠。刚才绘制法阵和引导净化之力,对他来说消耗巨大。

王老五和那两个后生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看着眼前干净的景象,又看了看地上那具小小的、烧成了灰烬的残骸,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敬畏。

“陆先生……您……您真是神仙手段!”王老五激动地握住陆昭的手,不停地道谢。

陆昭摇了摇头,脸色却依旧凝重:“不必谢我。这东西虽然暂时被消灭了,但我们并不能掉以轻心。”

他指着地上那些灰烬和墙壁上熏黑的痕迹:“这邪祟的力量,恐怕已经侵入了此地。这法阵只能暂时净化,不能根除。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它的源头,否则,它很可能会卷土重来,甚至变得更加强大。”

“源头?”王老五一愣,“难道……是那个失踪的货郎?”

“有可能。”陆昭沉吟道,“但他只是一个被侵蚀的‘载体’。真正的问题,恐怕出在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