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子收敛了笑意,带着一丝好奇与探究,接过了这两本册子。
目光甫一触及封面,他眼角便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抽。
只见那所谓的“经脉图”,线条扭曲如蚯蚓乱爬,穴位标记更是歪歪斜斜,充满了孩童涂鸦般的“灵魂”气息。再看那文字,说是“鸡爪刨过雪地”都算是一种委婉的赞美。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带着十二分的耐心翻开了书页。
目光越过那令人不忍直视的丑陋字迹和图样,真正沉入书中所载的内容。
这一看,便是石破天惊!
抛开那惨不忍睹的外表,书中所述,字字珠玑,句句玄奥!对人体经脉穴位的阐述,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其精微透彻之处,其见解之独到高妙,竟隐隐超越了他毕生所学!这绝非儿戏,更非臆想,这是实打实的、足以开宗立派的武学至理!
无瑕子脸上的轻松闲适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惊愕与凝重。他看得如痴如醉,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恍然点头,完全沉浸在那浩瀚精深的武学世界中,浑然忘却了时间流逝,也忘却了身边那个正眼巴巴等着“宣判”的小人儿。
一个多时辰悄然溜走。
日影西斜,院中的光线都柔和了几分。
小荆棘的耐心早已耗尽。老胡送来的那碟子香甜软糯的红豆饼,早被他不知不觉吃了个精光,连碟子边的碎屑都舔干净了。
他围着竹躺椅转了好几圈,师父依旧沉浸在书册中,对他的存在毫无反应。
小家伙终于忍不住了,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无瑕子宽大的衣袖,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提醒。
“师父……”声音拖得长长的,满是委屈和催促。
无瑕子这才猛地从浩瀚的武学海洋中惊醒,仿佛大梦初觉。他抬起头,眼中残留的震撼与迷醉尚未完全褪去,对上了小徒弟那双写满期待和忐忑的清澈眼眸。
“师父!”小荆棘立刻挺直了小腰板,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这下您总该相信了吧?我之前说的那些,才不是什么梦话,都是真的!千真万确!”
无瑕子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自家这小徒儿自懂事起,便时常语出惊人,提及什么“高楼”、“方盒子”,更有一个与他生死相依、却如同雾中看花般模糊不清的“师妹”。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这不过是孩童心思跳脱,做的光怪陆离之梦罢了。
可眼前这两部秘籍,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所有的“以为”。
这书中所载的武学精义,深奥玄妙,体系完备,绝非一个六岁稚童能够凭空想象、更遑论“编造”出来的!这绝非“过目不忘”四字可以解释!
难道……难道这便是古籍中记载的“宿慧”?或是先圣所言“生而知之者上”?
无瑕子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手指下意识地抚过颌下雪白的长须,目光再次落回荆棘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忍不住再次确认:“棘儿……此书,当真是你亲手所写?一字一句,皆出自你心?”
小荆棘一听这话,小脑袋立刻骄傲地一甩,小手指着书册上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理直气壮:“师父!您瞧这字!除了我荆大侠,还有谁能写出这般……这般入木三分、力透纸背的风骨?”他努力搜刮着从记忆碎片里翻出来的词儿,试图美化自己那惨不忍睹的笔迹。
无瑕子看着徒儿那副“天下我字第一丑”的自信模样,嘴角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
他不得不承认,这字迹……确实独步逍遥谷,别无分号。谷中上下,除了眼前这小鬼头,还真没人能写出如此“别具一格”、“惊世骇俗”的字体。
“唉……”无瑕子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化为无奈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点头,“徒儿……为师……信了。你所言非虚。”
小荆棘脸上的得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敏锐地捕捉到师父那声叹息里似乎包含了一丝别的意味。他小脸一黑,狐疑地眯起眼睛:“师父,您这语气……我怎么觉着,您好像又在偷偷地冒犯我呢?”
“哈哈!”无瑕子被他的小表情逗乐,方才的震撼与纠结也被冲淡了不少,朗声笑道,“怎会怎会!愿赌服输,为师岂是言而无信之人?说吧,你这小脑袋瓜里,藏着什么条件?”
“我赢啦!我真的赢啦!哈哈哈哈哈!我赢过师父啦!”
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胸腔里炸开,小荆棘瞬间将什么“冒犯”抛到了九霄云外。他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手舞足蹈,像只快活的小猴子在院子里转着圈,清脆响亮的欢呼声穿透力十足,连隔壁院子正专心练功的谷月轩都被惊动了。
“阿棘?”温润清朗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关切和好奇。谷月轩循声快步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自家师弟正乐得找不着北,而师父则坐在躺椅上,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明明只有八岁年纪,谷月轩却已初具谦谦君子之风,举止沉稳有度。他走到荆棘身边,温声问道:“何事如此高兴?隔着院子都听到你的笑声了。”
“师兄!师兄!”小荆棘立刻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去,一把抓住谷月轩的衣袖,叽叽喳喳、语速飞快地将刚才如何用秘籍证明“梦境为真”、师父如何认输的经过竹筒倒豆子般讲了一遍。小脸兴奋得通红,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谷月轩初时只当是师父又在哄孩子玩,含笑听着,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无瑕子,带着询问之意。
却见无瑕子并未如往常那般露出促狭的笑容,而是神色复杂地对他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肯定与一丝尚未散去的震撼。
谷月轩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看向荆棘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惊奇与赞叹。
小荆棘发泄完兴奋,终于想起正事,小脸上努力摆出严肃思考的表情,背着小手在师父和师兄面前来回踱了两步,那模样活像个老学究。
“师父,师兄,”他停下脚步,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口,“其实呢,我一直有两个想法,搁在心里好久了。”
“哦?”谷月轩配合地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阿棘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小荆棘伸出肉乎乎的手指,先指向自己:“这第一个嘛……”他顿了顿,小眉头皱起,带着十二分的认真和一点委屈,“师父,师兄,你们摸着良心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我这名字,起得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草率?”
他特意在“草率”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谷月轩脸上的温润笑容瞬间凝固了。
阿棘的名字……何止是草率?简直是信手拈来!看看逍遥谷里那些花花草草,再看看“荆棘”这名字,明摆着就是图省事!可这名字是他这个当师兄的苦思冥想(虽然可能只想了半盏茶时间)才定下的,包含着初见时那片荆棘丛的记忆,意义非凡!无论如何,这名字不能换!
“咳,”谷月轩迅速调整表情,换上无比真诚恳切的神色,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阿棘,此言差矣!你怎可妄自菲薄?‘荆棘’二字,朗朗上口,便于记忆,更暗含坚韧不拔、披荆斩棘之意!此乃大吉之名,何来草率一说?”
他搜肠刮肚,努力把这两个字往高大上了吹。
小荆棘歪着头,眨巴着大眼睛,听着师兄这一番天花乱坠的“道理”,小脑袋瓜转了几转,似乎觉得……好像也有那么点意思?
“嗯……”他拖长了调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师兄说得……好像也对哦?”那份改名换姓的念头,竟被谷月轩这番歪理邪说轻易地忽悠得烟消云散。
“好吧好吧,”小荆棘小手一挥,显得十分大度,“名字这事,暂且算小事,今天这宝贵的赌约,就不浪费在这上头了!”
他话锋一转,乌溜溜的眼珠转向了躺椅上正暗自松了口气的无瑕子,小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带着狡黠意味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师父,”他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却又掷地有声,“在我的那些记忆里,一直一直,都有个‘师妹’陪着我。虽然我现在记不清她的样子,也叫不出她的名字,可是每次想到她,这里……”他伸出小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就特别特别暖和,特别特别开心!”
无瑕子和谷月轩都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可是师父您呢?”小荆棘话锋一转,小手指向无瑕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怒其不争”的意味,“您看看您,年纪一大把了,还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看着怪可怜的!”
无瑕子脸上的慈祥笑容瞬间僵住,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小荆棘接下来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直直劈在了师徒二人头上:“所以!我这个赢来的赌约就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小脸上满是促狭和得意,“师父您今年七夕之前,务必给我找个师娘回来!记住哦,是今年!七夕!之前!嘿嘿嘿!”
轰!
这石破天惊的要求,直接把无瑕子和谷月轩震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无瑕子更是老脸一红,尴尬得胡子都在微微颤抖。
“胡闹!简直是胡闹!”无瑕子反应过来,又气又急,差点从躺椅上跳起来,“你这小猢狲!这……这成何体统!快换一个!换一个为师能办到的!”
小荆棘才不管师父的跳脚呢。
他目的达成,心情大好,哼着不成调的、从记忆碎片里扒拉出来的古怪小曲儿,迈着六亲不认的欢快步伐,一蹦一跳地就往院子外头走。
走到院门口,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脚步,扭过头来,对着还在原地吹胡子瞪眼的无瑕子,露出了一个混合着天真与恶魔般狡黠的灿烂笑容,大声补充道:
“师父!徒儿这可是为您着想!您要是动作太慢,磨磨蹭蹭拖过了七夕……”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师父骤然紧张起来的表情,才慢悠悠、字正腔圆地抛出了杀手锏:
“那我可就要给天山上的那位萧潇师叔写信‘请教’啦!问问她老人家,知不知道我师父的心意呀?哈哈哈哈哈!”
轰隆!
这句话的威力,比刚才的催婚要求猛烈十倍不止!
如同九天神雷当头劈下,直接把逍遥谷的顶梁柱、德高望重的无瑕子给劈了个外焦里嫩,魂飞天外!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目瞪口呆,老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子都红透了,指着门口那个得意洋洋的小小身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小鬼头……这小鬼头怎么会知道?!天山……萧潇……这深埋心底数十年的隐秘心事,连大徒弟谷月轩都未必知晓得如此清楚!他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记忆”里翻出来的?!
无瑕子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形单影只?孤独终老?这小混蛋居然还看不上他这样?
喜欢……喜欢人家就要去抢?
这混账小子灌输的都是些什么歪理邪说!
看着师父那副仿佛被点了穴、五雷轰顶般的模样,小荆棘心满意足,发出更加响亮的、恶作剧得逞般的欢快笑声,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只留下逍遥谷的掌门人,在夕阳的余晖中,独自凌乱,风中石化。
谷月轩看看师父那副魂不守舍、面红耳赤的模样,又看看师弟消失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却也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丝笑意。
这逍遥谷的日子,有阿棘在,怕是永远都不会寂寞了。
他轻轻扶住还有些晃神的师父:“师父,您……还好吧?”
无瑕子猛地回过神,看着大徒弟眼中那了然的笑意,更是窘迫难当,拂袖佯怒:“好什么好!都是你平日太纵着他!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可那语气,怎么听都带着点虚张声势的意味。
谷月轩忍着笑,温声劝道:“师父息怒。阿棘他……一片赤诚,只是方式奇特了些。”
“赤诚?”无瑕子吹胡子瞪眼,指着院门的方向,“他这是要把为师架在火上烤!天山……萧潇……这……这……”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只剩下一声长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心底那潭沉寂多年的春水,却被那小混蛋一句话,彻底搅乱了。
“师父,”谷月轩眼中笑意更深,语气却依旧恭敬温和,“七夕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妙。否则,以阿棘的性子……”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无瑕子浑身一僵,仿佛已经看到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魔头,真的提笔给远在天山的故人写信的场景……那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完了!无瑕子只觉得眼前发黑,一世英名,怕是要毁在那小混蛋手里了!这小冤家,简直是上天派来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