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虽然嗜酒如命,此刻闻着满楼酒香更是馋虫大动,但对于眼前这个妄图玷污恒山师妹的采花恶贼,他心中只有厌恶和警惕。
他“唰”地一声将长剑重重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斩钉截铁地宣告:“我再给你半刻钟时间!半刻钟后,无论你吃没吃完,我必擒你归案!休想再耍花样!”
田伯光头也不抬,只是更加用力地咀嚼着食物,发出含糊不清的“嗯嗯”声,也不知是答应还是敷衍,眼神却越发闪烁不定。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凝固到极点的时刻,楼梯口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脚步沉稳,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一个身着青色道袍、面容方正、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道士,手持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缓步走了上来。
他一上楼,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瞬间便牢牢锁定了正在大快朵颐、形象狼狈的田伯光身上,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充满了嫌恶与敌意。
他大步抢到田伯光桌前,右手“噌”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剑尖直指田伯光鼻尖,厉声喝问,声音如同金铁交击:“你便是那作恶多端的淫贼,万里独行田伯光?!”那剑穗上绣着小小的泰山云纹,正是泰山派弟子的标识。
田伯光正愁找不到脱身机会,看到这送上门的愣头青,心中简直乐开了花!他故意将嘴里嚼了一半的牛肉渣滓朝青年道士的方向“呸”地一吐,嚣张无比地怪笑道:“嘿嘿!正是你家田爷爷我!小牛鼻子,找你爷爷何事?”语气极尽挑衅侮辱之能事。
那青年道士——正是泰山派天松道长的弟子迟百城——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尤其对方还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他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怒发冲冠,爆喝一声:“恶贼受死!”
手中长剑灌注全身内力,一招泰山派刚猛凌厉的入门杀招“泰山压顶”,便挟着呼呼风声,如同开山巨斧般,朝着田伯光的头顶狠狠劈下!这一剑,是他练得最熟、威力最大、自认为最拿手的一招!
他算准了时机,趁着田伯光坐着、手中还拿着食物、弯刀似乎尚未完全准备好的瞬间发难!在他想来,就算这一剑不能立毙此贼于剑下,也必能逼得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然而,他大大低估了田伯光的实力和狠辣!
田伯光是什么人?那是江湖上顶尖的一流高手,刀口舔血、经验丰富无比的老油条!面对这看似势大力沉、实则在他眼中破绽明显的“泰山压顶”,田伯光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厉芒!
“找死!”一声低沉的冷喝从田伯光喉咙里挤出。他甚至没有站起来!坐着的身形如同装了机括般猛地向侧面一滑!同时,一直按在桌下的右手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呛——!”一道比月光更冷、比闪电更疾的弧形刀光,如同地狱中升起的死亡之月,骤然从桌下暴起!后发先至!
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斜斜撩向迟百城毫无防备的胸腹要害!这一刀,狠!准!毒!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更是田伯光蓄谋已久的全力一击!他要的,就是重创甚至击杀这个搅局的泰山弟子,让令狐冲不得不分心救人!
“不好!”对面的令狐冲在田伯光手动的一刹那,瞳孔骤缩!那片骤然亮起的、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刀光,让他瞬间明白了田伯光的歹毒用心!
他怒吼一声,桌上的长剑早已如毒龙出洞般刺出!目标直指田伯光持刀的右肩!这一招“白云出岫”,意在攻其必救,围魏救赵!
但田伯光这次是铁了心要制造混乱脱身!他竟对令狐冲这迅疾如电的一剑不闪不避!只是身体在刺出的同时,极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
“嗤啦!”令狐冲的长剑瞬间刺穿了田伯光左肩的衣衫,带出一溜血花!但田伯光拼着受这一剑,他手中那夺命的弯刀去势却丝毫未减!
“噗——!”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迟百城那气势汹汹劈下的长剑骤然停滞在半空,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整个人如遭重锤猛击,踉跄着倒退两步,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一道从左肩斜划至右肋的恐怖刀口瞬间崩裂开来,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大片道袍!
他眼睛死死瞪着田伯光,充满了惊骇与不甘,身体摇晃了几下,重重地仰面倒在楼板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田伯光看也不看倒地的迟百城,借着令狐冲一剑之力,顺势一个翻滚,卸掉冲力。他右手一抖,“唰”地一声将染血的弯刀精准地还入腰间刀鞘。他捂着流血不止的左肩伤口,脸色因疼痛而微微扭曲,却对着惊怒交加的令狐冲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嘿嘿怪笑:“令狐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了!”
“吾去也!”最后三个字还在空气中回荡,田伯光的身影已如同鬼魅般撞破另一侧的窗户,带着一串得意的狂笑,消失在衡阳城黄昏的屋脊之间!
“田伯光!!”令狐冲怒吼一声,却已追之不及。他恨恨地一跺脚,立刻扑到倒地的迟百城身边。只见迟百城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胸前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汩汩外冒。令狐冲不敢怠慢,出手如风,连点迟百城胸前几处大穴,暂时止住狂涌的鲜血。
就在此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却异常轻盈的脚步声,显出来人轻功极高。一个身着杏黄色道袍、长须飘拂、面沉如水的中年道士,如同瞬移般出现在二楼。
他一眼就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弟子,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和颤抖:“城儿!城儿!你怎么样?是谁伤的你?!”来人正是泰山派高手,迟百城的师父——天松道长!
令狐冲连忙起身,抱拳行礼:“晚辈华山派令狐冲,见过天松师叔!”他认出了这位在江湖上颇有声望的前辈。
天松道长此刻全部心神都在重伤垂危的爱徒身上,哪有心思客套?他一边迅速检查迟百城的伤势,一边头也不抬地厉声喝问,语气如同寒冰:“令狐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城儿为何伤成这样?!”
“天松师叔,详情稍后容禀!救人要紧!”令狐冲知道解释不及,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碧玉瓷盒,快速打开,里面是淡粉色、散发着奇异幽香的膏状物。
“晚辈这里有恒山派的疗伤圣药‘天香断续胶’,对外伤有奇效!快给这位师兄敷上止血!”
天松道长也是识货之人,一见那药膏色泽气味,便知是恒山派秘制的疗伤圣品,价值千金!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救徒心切,也顾不得多问,立刻接过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迟百城那恐怖的伤口上。
药膏果然神效,甫一接触皮肉,那汹涌的出血势头便肉眼可见地减缓下来。
看着弟子伤势暂时稳定,天松道长紧绷的心弦才略微放松,铁青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
令狐冲这才抓住机会,将田伯光如何掳走仪琳,自己与师弟风笑如何追击拦截,又如何一路追至此地,以及刚才在回雁楼上,迟百城如何突然出现、激怒田伯光、被其拼着受伤也要狠辣重创的经过,简明扼要却条理清晰地讲述了一遍。
天松道长默默听着,脸色变幻不定。听到是自家徒弟技不如人,又因鲁莽出手而被田伯光这凶徒所乘,他心中自然明白这是事实,更觉脸上无光。
尤其看到令狐冲虽然衣衫染血,但气息沉稳,神完气足,而自己精心培养的弟子却重伤垂死,两相比较之下,那份身为师父的羞惭和护短的恼怒更是交织翻涌。
就在这时,昏迷的迟百城在药力作用下,竟悠悠转醒过来。他意识尚未完全清晰,第一眼看到的是师父关切的脸,随即又瞥见了站在一旁的令狐冲。
田伯光临走时那句“令狐兄,后会有期”瞬间在他模糊的意识中回响起来。强烈的怨恨和误解让他挣扎着抬起手,虚弱却清晰地指向令狐冲,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指控:“师……师父……你……你怎可与这……这淫贼的兄弟……搭话……?”
天松道长闻言一愣:“城儿,你此言何意?”
“我……我亲眼所见……田伯光……临走时……与他……称兄道弟……!”迟百城用尽力气说完,又昏厥过去,手指却依然倔强地指着令狐冲的方向。
天松道长听完,心中雪亮。这分明是田伯光临走时故意栽赃嫁祸,离间挑拨的毒计!以他的阅历,自然明白令狐冲绝不可能与田伯光同流合污。
然而,看着爱徒胸前那道狰狞的伤口,感受着那几乎失去生命的虚弱气息,再对比令狐冲的“完好无损”,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迁怒之火,不受控制地在他心头腾起。他身为泰山派长辈,弟子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淫贼重伤,而华山派一个小辈却似乎“毫发无伤”,这让他老脸往哪搁?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复杂地扫了令狐冲一眼,那眼神中有审视,有恼怒,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迟百城背起,动作沉稳。
在转身欲下楼之际,他脚步微顿,侧过头,对着令狐冲,语气不咸不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训诫意味:“令狐贤侄,今日之事,贫道记下了。你身为华山首徒,名门正派之表率,言行举止,还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辱没了师门清誉!”
这番话,表面是提醒,实则充满了对令狐冲“未能保护好同道”甚至“与贼人关系暧昧”的隐隐指责。
说完,天松道长不再停留,背着迟百城,身影沉重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偌大的回雁楼二楼,瞬间变得死寂一片。只剩下满地的狼藉——破碎的酒壶、倾倒的桌椅、凝固的血迹、刺鼻的酒气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夕阳的余晖透过破开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将令狐冲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天松道长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滩属于迟百城的暗红血迹,再摸了摸自己左肩和衣襟上沾染的、属于田伯光的血迹。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憋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充满无奈和自嘲的、长长的叹息,在空旷的酒楼里轻轻回荡。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