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初离华山那几日,尚知收敛,怀揣着沉甸甸的盘缠,心中尚存几分“细水长流”的盘算。
令狐虽眼馋道旁酒肆飘出的醇香,风笑垂涎于食肆蒸笼里氤氲的热气,二牛更是紧紧攥着钱袋,念叨着“省着些用”,三人倒也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克制。
然而,这微薄的藩篱,哪里经得起江湖新鲜与口腹之欲的轮番冲击?
令狐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酒旗牵引。
那酒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便似一只无形的手,搔得他心尖发痒,喉结滚动。
令狐自语道:“啧,此地佳酿,若不品鉴一番,岂非入宝山而空回?”他这般自语着,脚步已钉在了酒肆门前。
风笑则每每流连于食肆案头,望着那些油光红亮、香气扑鼻的招牌菜式,腹中馋虫大作,脚步便再也挪不动了。
风笑振振有词道:“两位师兄,你们看那‘八宝葫芦鸭’,色泽如此诱人,必是此镇一绝!师父师娘不是常教导么,行走江湖,万不可委屈了自己的肚肠!”他眼中闪烁着对美食纯粹的渴望。
二牛起初尚能苦口婆心:“师兄,师弟,王师叔给的路引盘缠是有数的!这般花销……”
可他的劝阻,在令狐举起的酒碗和风笑夹到他嘴边的佳肴面前,终究显得苍白无力。
眼见着钱袋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干瘪下去,二牛也只能无奈叹息。
仿佛只是几个晨昏交替,那曾沉甸甸、给予他们无限底气的钱袋,竟已空空如也,轻飘飘地贴在二牛腰侧,再无半点分量。
此时,距离他们意气风发地踏出华山山门,不过区区五日光阴。
而距离行程图上标注的第一个需要清缴的山寨,尚有一日脚程。
囊空如洗的窘迫,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将那初入江湖的兴奋浇了个透心凉。
一阵难堪的沉默笼罩着三人。
最终还是令狐勉强打起精神,拍了拍同样面如土色的二牛和风笑:“两位师弟,莫慌!临行前王师叔早有预料,这等窘境,他老人家已有锦囊妙计!”
他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走,咱们去寻‘华运客栈’!那里自有分晓!”
靠着腹中仅存的一点食物支撑,他们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路打听着,终于寻到了最近一家挂着“华运”匾额的客栈。
三人早已是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只盼着亮明华山弟子的身份,便能换来一顿饱餐。
风笑甚至已经在脑中盘算着要点些什么招牌菜式。
然而,当他们带着希冀的目光望向柜台后的掌柜,亮出身份后,那掌柜脸上职业化的笑容瞬间凝固,继而化作一片为难的愁苦。
掌柜搓着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歉意:“三位少侠……实在对不住,掌门……岳掌门早有严令传下,各家华运客栈,皆不得对三位少侠提供任何补给……”
三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掌柜的声音还在继续,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冰锥凿入耳中:“岳掌门原话是:‘既然选择下山,那就先养活自己。’”
令狐手中下意识扶着的酒葫芦“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风笑脸上对美食的憧憬瞬间碎裂。
二牛更是瞪大了眼睛,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石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华山派未来栋梁的三位少年英侠,此刻呆若木鸡,仿佛三尊被风霜骤然侵袭的石像。
风笑喃喃地重复着:“养活……自己?”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茫然与难以置信。
令狐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却噎在了喉咙里,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就连素来脾气敦厚、最能忍耐的二牛,此刻也终于绷不住了。
他猛地转过头,黝黑的脸膛因激动而泛红,对着令狐和风笑,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委屈和恼怒:“令狐师兄!风笑师弟!看看!都看看!我们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就是你们俩!一个见酒就走不动道!一个非得上房名菜不可!盘缠啊!那可是王师叔千叮咛万嘱咐要省着用的盘缠!五天!就五天!全没了!”
令狐被二牛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一愣,随即梗起脖子,酒意混杂着窘迫涌上脸颊:“洛南那破地方,能有什么好酒?我是要去批判批判!谁知道……谁知道真就没什么像样的货色!”他下意识地辩解着,试图挽回一点面子。
二牛气得几乎跳脚,指着令狐:“师兄,你还敢提‘批判’?你这两日‘批判’掉的,足足占了盘缠的一半!”
风笑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插嘴:“就是就是!还有令狐师兄你,明明说好去渭南,一听洛南有品酒会,拔腿就往南拐!说什么‘小小洛南能有什么好酒,我定要去批判一番’!这下可好,批判到身无分文!”他学着令狐当时的腔调,惟妙惟肖。
令狐恼羞成怒地瞪向风笑,声音陡然阴沉下来:“风师弟!若我没记错,这一路上,可是你,每到一处落脚,必定要寻最干净敞亮的天字上房!少一间都不行!”他目光如刀,直刺风笑。
二牛立刻找到了新的靶子,也紧盯着风笑,接口道:“没错!还非要点最贵、最有名的招牌菜!风师弟,你这做派,比官家少爷还讲究!”
风笑被两位师兄同时盯住,顿时语塞,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随即又挺直了腰板,强自辩解道:“额……两位师兄,这……这能怪我么?师父、师娘平日教导,出门在外,行止用度,关乎我华山派门面,万万不能委屈了自己,堕了威风!再说了……”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心虚,“那上房,你们住得不也挺舒坦?那招牌菜,你们吃得……不也挺欢?”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令狐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住得舒坦?吃得欢?那是花我的酒钱换来的舒坦!”
二牛也怒不可遏:“是花我们所有人的盘缠换来的‘欢’!”
两人瞬间将矛头一致对准了风笑,你一言我一语,历数他这一路上的“奢侈”行径,言辞激烈,唾沫横飞。
风笑起初还试图反驳几句,但终究架不住两位师兄的轮番“轰炸”,被逼得节节败退,面红耳赤,最终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开始细数令狐贪杯误事、二牛看管盘缠不力的种种“罪状”。
小小的客栈角落,顿时成了华山三小激烈内讧的战场,唾沫与指责齐飞。
就在这争吵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之际——
“咕噜噜……”
“咕……”
“咕……”
三声悠长而清晰、带着强烈抗议意味的腹鸣,极其突兀地、几乎不分先后地自三人腹中响起。
那声音是如此响亮,瞬间盖过了所有的争吵,尴尬地回荡在空气中。
所有的指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怒火,都被这三声“腹语”无情地打断。
令狐下意识地一把捂住自己叫得最响的肚子,脸上那点强撑的怒色瞬间垮塌,只剩下深刻的窘迫和饥饿带来的虚弱。
他环视了一下同样捂着肚子、脸色发青的二牛和风笑,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干涩沙哑:“罢了罢了……暂且休战。吵破天,也吵不出一粒米来。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弄点吃的填填肚子。”
风笑揉了揉空瘪的胃部,眼珠一转,带着点书生气的天真,试探着提议:“呃……两位师兄,我在一些杂书上看过,荒野求生之时,草木树皮,皆可……果腹?”他努力回忆着那些泛黄书页上的记载。
他这话仿佛触动了令狐某个遥远的记忆开关。
令狐眼神迷茫了一瞬,竟真的顺着这思路走了下去:“树皮?草?嗯……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好像也有点印象!对!对!是了!小时候我还是乞丐的时候,饿极了,那田埂边的嫩茅草根,嚼起来……似乎……似乎还有点甜丝丝的?”他咂摸着嘴,似乎在回味那早已模糊的、掺杂着泥土和苦涩的滋味。
二牛站在一旁,听着两位师兄弟一本正经地讨论起吃草啃树皮,只觉得一股荒谬绝伦的气息扑面而来,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想笑又觉得悲凉,想骂又觉得无力,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得几乎要将肺腑都叹出来的气息:“唉……”
他认命般地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两位不谙世事、被饥饿逼得开始“返祖”的师兄弟,涩声道:“师兄,师弟,你们……你们且在此稍待片刻。”
他转过身,背对着令狐和风笑,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而隐秘。
他先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才伸手探入怀中那最里层、贴着皮肉的口袋。
摸索了好一阵,才极其艰难地从里面抠出了几枚带着他体温、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铜钱。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摊在手心,一枚一枚地数着:一、二、三……七、八。
整整八文钱。
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家底,是缝在衣襟深处、以备万一时救命的钱。
二牛紧握着这最后的八文钱,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走向那挂着“华运”招牌、刚刚拒绝了他们求助的客栈。
在掌柜那略带同情又爱莫能助的目光注视下,他低声下气地开口:“掌柜的……麻烦您,给……给十个粗面馒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羞愧和恳求。
片刻之后,二牛捧着十个用粗糙油纸包着的、尚带余温的馒头走了回来。
三人甚至来不及寻个避风处,就在客栈门外的石阶上席地而坐,也顾不得什么体面风度,抓起馒头便往嘴里塞。
那干硬的粗粮馒头,此刻在极度饥饿的肠胃面前,竟成了无上的珍馐。
他们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噎得直伸脖子,却连一口水都顾不上找,只是拼命地往下咽。
风尘仆仆的脸上沾满了馒头屑,狼狈不堪。
风笑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满足地抚着肚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唉……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华运客栈’最寻常的粗面馒头,竟能……竟能如此美味绝伦!”
令狐背靠着冰冷的石阶,闭着眼,回味着口腔里残留的那点粗粝的麦香,脸上露出一丝饱食后的慵懒与自嘲:“呵呵,风师弟,这哪里是馒头美味?分明是饿得狠了!肚子饿瘪的时候,给你一把干草,你嚼着也觉得是仙丹!”
短暂的饱腹感带来的慰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二牛脸上那点因食物而泛起的微光也黯淡下去,他抹了抹嘴边的碎屑,眉头紧锁,望向远处逐渐暗淡的天光,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现实重压:“师兄,师弟,这一顿……算是糊弄过去了。可这肚皮它不讲道理,过了今夜,明早起来,它还是要叫唤的。下一顿……下一顿我们吃什么?又去哪里弄钱?”
这直指核心的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刚刚平静的水面。
令狐猛地睁开眼,眼中的慵懒瞬间被凝重取代。
他坐直身体,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二牛师弟说得对!坐吃山空,坐等饿死!咱们得想法子挣钱!”
他环顾四周陌生的街景,茫然问道:“不过……此地究竟是何处?总得先弄清楚方位。”
风笑此刻也收敛了公子哥儿的做派,努力回忆着这几日混乱的行程:“原本按王师叔的路引,我们该一路向西,去长安府方向。结果……”
他无奈地瞥了一眼令狐,“因某人临时起意要去‘批判’洛南的酒,咱们这一路就偏向了南边。算算脚程,此地距离商州城,应该不远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一直留意着他们动静的客栈掌柜,此刻捧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裹,缓步走了过来。
他脸上带着温和却坚决的歉意,将包裹递向二牛:“三位公子,此地再往南走,确有两个时辰左右的路程,便是商州城了。这包裹里是些烙饼咸菜,聊作路上干粮。盘缠之事,掌门严令,老朽实在不敢违逆,还请三位公子多多体谅。”
他顿了顿,看着三个半大孩子脸上未褪的稚气和此刻的窘迫,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又补充道:“依老朽愚见,三位公子还是速速启程赶往商州为上。商州乃大城,商贾云集,三教九流汇聚,只要肯放下身段,寻个短工,或是……或是想些别的法子,总归能挣到些糊口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