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看着我，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点羞涩的眼睛，那一刻，却亮得惊人，像有两簇火苗在燃烧。他对我说：‘傅哥，让我去。’”
“我愣住了，立刻拒绝：‘不行！太危险了！你是通讯员，你的任务是保护好电台！’”
“他摇了摇头，语气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电台已经坏了。我现在和普通战士一样。傅哥，你是指挥员，你不能有事，队伍还需要你。伤员们也需要你带着他们找生路。我跑得快，身子轻，我去把敌人引开，最合适。’”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而且，我知道那边有一条岔路，通往陡崖，不容易被包围。’”
“‘那是死路！’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容，很干净，很纯粹，就像……就像今天早上的阳光。”傅水恒抬起头，透过樟树叶的缝隙，望向蔚蓝的天空，仿佛在那片湛蓝中，又看到了那张年轻的笑脸，“他对我说：‘傅哥，别忘了，我跑得快。说不定，我能甩掉他们呢？’”
傅水恒复述着这句显而易见的谎言，声音哽咽了。孩子们的眼睛也红了，那个羊角辫小姑娘已经开始用手背抹眼泪。他们都知道，小刘在说谎，他这一去，凶多吉少。
“他不由分说，把他身上仅剩的、只有几发子弹的手枪塞给了我，然后把那个摔坏的电台，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背在自己身上。他说：‘这个太重了，我背着跑不快，傅哥，你帮我保管。’”
“我知道，他那是想把电台留下，那是部队的财产。他背上那个坏的，是为了让敌人相信，他才是那个重要的、携带通讯设备的‘大鱼’。”
“他整理了一下那身破烂不堪的军装，正了正帽子，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决绝，有不舍，有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但更多的，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坚定与坦然。”
“他说：‘傅哥，保重。告诉连长，我小刘，没给咱连丢人！’”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矫健的小鹿，跃出岩石，朝着与村子相反的、那条通往陡崖的岔路，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
傅水恒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紧迫感。
“他一边跑，一边举起手里唯一的一颗手榴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小鬼子！你爷爷我在这里！来追我啊！’”
“他还故意踢起雪块，弄出很大的声响。”
“敌人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吸引了过去。叫骂声、枪声，立刻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我趴在岩石后面，眼睁睁看着他那瘦小的身影，在雪地里、在树林间，灵活地穿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子弹在他身边呼啸，打在地上的积雪里，溅起一朵朵肮脏的雪泥花……”
傅水恒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巨大的悲恸：“我……我甚至能听到，敌人指挥官气急败坏的吼叫声……他们上当了，他们全都朝着小刘的方向追去了……”
树下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孩子们完全被带入了那个情境，他们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为了引开敌人，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的身影。那身影，并不高大，却顶天立地。
“后来呢？”一个孩子带着哭腔问道。
傅水恒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后来……枪声和爆炸声，在陡崖那个方向，激烈地响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彻底地停了。”
“再后来，我和伤员们，在乡亲们的帮助下，脱离了险境。等我们的人找到那里时，只在陡崖的电台外壳。他全身……都是弹孔……”
“他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为那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的十几口乡亲，换来了生机。”
故事讲完了。
傅水恒停了下来，目光再次扫过眼前这群孩子。他们脸上挂着泪珠，神情悲伤而又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震撼。那个关于“英雄”的固有印象，似乎在悄然崩塌、重塑。
“同学们，”傅水恒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情感暗流，“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故事。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我心中的，‘英雄’。”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小刘，他没有李向阳那样百发百中的枪法，没有炸毁敌人碉堡的壮举，他甚至可能，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打死过。”
“但是，他就是英雄。”
“英雄，是什么？”
傅水恒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一个孩子的心上。
“英雄，不是天生的无敌勇士。英雄，也会害怕，也会受伤，也会在冰冷的雪夜里想念家乡的温暖。”
“英雄，是在最危险的时刻，敢于站出来，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的那个人。”
“英雄，是明明自己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少年，却愿意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保护战友、保护百姓的责任。”
“英雄，是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枪林弹雨，是必死无疑，却依然能露出干净的笑容，义无反顾地踏出那一步。”
“英雄，是一种选择。是在那一瞬间，超越了恐惧，超越了求生的本能，选择了责任，选择了担当，选择了……牺牲。”
“他的身躯可能瘦小，他的力量可能有限，但他的精神，他的勇气，比山高，比海深！”
傅水恒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我们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读书、识字，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天生就是和平的，而是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里，有无数个像小刘这样的英雄，有名字的，没名字的，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为我们换来的！”
“他们牺牲的时候，很多都像小刘一样，只有十几岁，二十出头。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没来得及成家立业，没来得及孝敬父母，就把最宝贵的生命，奉献给了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
“所以，”傅水恒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当我们今天，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虽然我们的教室还不够明亮，当我们吃着父母做的热乎饭菜——虽然可能只是粗茶淡饭，当我们能够为了一道算数题而烦恼，为了一个生字而认真描画的时候，我们都应该记得，这一切，来之不易。”
“记住小刘，记住那些无数的‘小刘’。他们，就是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脊梁！”
“他们，就是真正的英雄！”
话音落下，操场上久久无声。
孩子们沉浸在巨大的感动和思考之中。英雄的形象，不再是模糊而遥远的符号，而是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一个会脸红、会哭、会害怕，却在关键时刻勇敢得不可思议的十七岁通讯员。他的故事，比任何教科书上的说教，都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了他们的心灵深处。
老支书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傅水恒身边，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圈泛红，什么都没有说。
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猛地站起来，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大声说道：“傅叔叔，我明白了！英雄不光是打鬼子多的！像小刘叔叔这样，为了保护别人不怕死的，也是英雄！是大英雄！”
“对！小刘叔叔是大英雄！”
“我们要记住小刘叔叔！”
孩子们纷纷站了起来，激动地喊着，稚嫩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山谷间回荡。
傅水恒看着这群情绪激昂的孩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颗名为“英雄”、实为“责任与牺牲”的种子，已经成功地播撒在了这片最纯净的心田里。它将来会发芽，会长大，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他无法预料，但他相信，那一定是向着阳光，充满力量的。
这，或许比他带来的任何技术、任何物资，都更加重要。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孩子们泪痕未干却充满光辉的脸上，也落在傅水恒沉静而坚定的眼中。
第一课，何为“英雄”。
他相信，孩子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