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本厚重的《从一到无穷大》小心地放在了枕边,像是在安放一个暂时无法抵达的、理性的宇宙。然后,她慢慢地、近乎于一种秘密仪式的姿态,从被子里,摸出了另一团截然不同的、混沌的存在。
那是她的“劫难”。
两根已经有些磨合顺手的竹制毛衣针,和一团……堪称色彩灾难的毛线。
那是一条织了约莫一多半的围巾。如果忽略掉那些时宽时窄、仿佛心电图般起伏不定的边缘,以及那些因为力度不均而大小不一、如同某种神秘密码的针脚,它……姑且可以被称之为一条围巾。
那简直是一场纺织业的灾难,一曲色彩学的悲歌。它坑坑洼洼,松松垮垮,针脚之间的距离忽远忽近,宛如酒后绘制的地图。有些地方紧得像是要把毛线勒死,有些地方又松得能伸进一根手指,整体呈现出一种毫无章法、随心所欲的结构。这件作品,与其说是御寒的织物,不如说更像是一件行为艺术的展品,主题大概是“混乱”与“熵增”。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团毛线在自己膝上摊开,两根毛衣针被她如握持手术刀般,以一种充满了学术研究意味的姿势,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战斗开始了。
她的眉头紧锁,嘴唇微抿,那双能轻易看穿函数陷阱、洞悉物理定律的清亮眸子,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那几道简单的、上下穿梭的回路,仿佛那不是毛线,而是某种极其复杂的高维空间模型。左手的针笨拙地挑起一个线圈,右手的针以一个极其不符合人体工学的、僵硬的角度,试图从下方穿过,再将毛线从后方勾出……
“我的眼睛……”
枕边,那只通体乌黑的张狂,用一只爪子戏剧性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从爪子缝里漏出的琥珀色瞳孔里,充满了痛不欲生的神情。
“甯谧,快,用你的理论告诉本喵,我现在看到的,是不是传说中,能直接对视觉神经造成永久性物理伤害的‘克苏鲁造物’?”
站在书本上的白猫那双碧绿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冷静的、如同数据分析般的光芒。它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张甯那笨拙的、毫无效率可言的动作。
张甯显然没能驾驭好手中的毛线,一根红色的线头,不知怎么就和一旁的灰色线团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她停下来,耐着性子,用指尖一点点地去抠那个结,结果越弄越紧。
“看到了吗?”甯谧终于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问题出在基础力学上。你每一次穿针引线的力矩都不稳定,导致针脚张力的分布呈现出混沌的、非线性的特征。这直接破坏了织物整体的结构完整性,使其无法形成有效的平面支撑。至于这个结……”它顿了顿,用一种医学院教授解剖尸体般的口吻继续道,“这是典型的‘拓扑学死锁’。你试图用二维平面的逻辑,去解决一个三维空间的缠绕问题,从根本上就违背了基本的空间几何原理。”
“说人话!”张狂不耐烦地用尾巴抽了一下张甯的耳垂,语气里充满了鄙夷,“翻译过来就是:她手笨!还有,你分析个什么劲儿啊?现在是讨论力矩和几何的时候吗?问题的核心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能让彩虹都羞愧到自杀的配色方案啊!”
它“嗖”地一下,从张甯的肩头跳到了那条围巾上,用它那梅花状的小肉垫,嫌弃地踩了踩那块红蓝交接的地方。
“我的好主人,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对‘颜色’这个概念有什么误解?还是说,彦宸那个家伙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的审美癖好?比如……喜欢在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挖宝?”它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真诚的困惑,“你要是真想给他个惊喜,听我的,别织了。把这些毛线拆开,搓成一根结实的绳子,到时候把自己打个漂亮的蝴蝶结送过去,效果绝对比这个强一万倍!”
张甯没有理会它的疯言疯语,只是专注地与那个死结搏斗。终于,在牺牲了半根指甲之后,她成功地将那个结解开了。她长舒了一口气,重新拿起毛衣针,继续她那缓慢的、如同蜗牛爬行般的编织大业。
“放弃吧,”甯谧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智者对愚者的怜悯,“从概率学上讲,以你目前的熟练度,想要在预定时间内完成一件尺寸合格、结构稳定、且没有明显瑕疵的织物,可能性低于0.1%。我建议你及时止损,将精力投入到成功率更高的项目中去。比如,为他默写一遍元素周期表,或者推导一遍麦克斯韦方程组,那同样能体现你的心意,且技术上毫无难度。”
“你闭嘴吧你!”张狂彻底炸毛了,它在那条丑得惊天动地的围巾上踱着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愤怒的黑豹,“心意!心意你懂吗?默写元素周期表?亏你想得出来!那是心意吗?那是考试!是抽查!是羞辱!我的好主人,别听它的!它就是个没有感情的计算器!”
张狂停下脚步,凑到张甯的眼前,用一种蛊惑的、魔鬼般的语气低语道:“听我的,颜色丑,我们可以靠款式来救!别织围巾了,太普通了!我们把它改成……渔网!对,就是那种若隐若现、充满了禁忌感的渔网!你想想,等他生日那天,你让他穿上,那结实的胸肌,那性感的锁骨……啧啧,在网格的映衬下……”
张甯的脸颊“唰”地一下就烫了起来,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坏家伙的身影,以及“渔网”底下那若隐-若现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少年身体线条……她不禁也吞了口口水,赶紧打住,把这死猫的诱惑拒之门外。
“滚开!”她在心里低斥一声,感觉自己的耳朵尖都在发烧。
“哟,还害羞了?”张狂那充满了揶揄的笑声,在她耳边不依不饶地回荡,“刚刚是谁在吞口水啊?身体可比你的嘴诚实多了!”
“够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因为,就在刚刚,她走神的那一刻,右手那根不安分的毛衣针,不小心滑脱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圈,如同一个叛逃的士兵,悄无声息地从队列中溜走,迅速地向下滑落了两三行,留下了一个清晰的、令人绝望的……破洞。
“完……完了……”张狂发出一声哀嚎,仿佛那破洞是出现在它自己油亮的皮毛上,“这下,‘菜市场垃圾’,变成‘被狗啃过的菜市场垃圾’了!”
张甯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举起那条残破的围巾,对着灯光,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因为脱线而形成的、小小的梯形破洞。
那就像一个嘲讽的、咧开的嘴,嘲笑着她所有的笨拙与徒劳。
“你看,”甯谧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带着一种“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冰冷的悲悯,“这就是预兆。一个有缺陷的开始,一个不完美的礼物。它象征着这段关系中,那些我们无法掌控的、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放弃吧,主人。把它拆掉,从源头上,消除这个错误。或者,干脆就扔掉这团乱麻,对我们彼此,都好。”
拆掉吗?
张甯看着那个破洞,看着那些因为失去约束而蜷缩在一起的、断裂的线脚,眼神有些茫然。
是啊,拆掉它。
把这有一个半月的、笨拙的努力,全部化为乌有。把那些被赋予了颜色的记忆,重新打回一团混乱的毛线。这样,就不会有送不出去的尴尬,也不会有被嫌弃的风险,更不会有那个该死的、证明了她有多笨拙的破洞。
这是最理智的、最正确的选择。
“别!”张狂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而急切,“别听它的!不就是一个洞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好主人,你听我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完美的东西!也没有完美的感情!你以为那只小狼崽子是完美的吗?他冲动,自大,有时候还傻得冒泡!你不也一样?你固执,嘴硬,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永远是两码事!你们俩,都是有破洞的人!”
它一跃而起,跳到了张甯的肩上,用自己的小脑袋,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
“所以,这条有破洞的围巾,才是绝配啊!”它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别补它!也别拆了!你就留着这个洞!等送给他的时候,你就酷酷地告诉他:‘喏,这是我织的,水平不怎么样,有个洞,你爱要不要!’他要是敢说一个‘丑’字,你就把它从窗户扔出去!他要是敢嫌弃那个洞,你就……”
“我就告诉他,”张甯突然开口,接过了张狂的话。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的清晰。
她依旧举着那条围巾,目光却穿过了那个破洞,仿佛看到了彦宸那张傻气又执着的脸。
“我就告诉他,这个洞,是特意留的‘透气孔’。”
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了一抹狡黠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的弧度。
“免得他冬天戴着跑步,把自己给捂出痱子来。”
说罢,她不再理会那个破洞,也不再理会两只已经惊得目瞪口呆的猫。她找到了断裂的线头,用一种她自己刚刚发明的、极其古怪却异常牢固的方法,在那一行的末尾,打了一个小小的、像蝴蝶结一样的死结,将那个小小的“梯形”,永远地固定在了那里。
它不再是一个错误。
从此刻起,它是一个“设计”。
窗外,夜色深沉。
蚊帐之内,一灯如豆。
少女低着头,正用她那双能解开宇宙无穷奥秘的手,为她生命里那个唯一的、炽热的少年,编织着一条全世界最丑的、却也最独一无二的围巾。
肩上,那只黑猫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将头埋进自己的爪子里,喉咙里发出满足的、轻微的呼噜声。
书上,那只白猫静静地看着她,碧绿的眼眸里,那片深不见底的忧伤,似乎被这豆大的、温暖的灯火,融化了那么一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