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4日,除夕。
天还未亮透,母亲便催促着起了床。去往乡下的长途公交车永远是这个时节最紧俏的资源,像一头笨拙而暴躁的铁皮巨兽,将城市里奔赴“团圆”的人们,连同他们大包小包的年货与期盼,一并吞入腹中,再颠簸着、喘息着,一路向郊外驶去。
车窗玻璃上凝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张宁用指尖划开一小块,窥视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街景。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低矮的平房,越来越萧瑟的田野,以及那片笼罩着一切的、灰蒙蒙的冬日天空。
身旁的弟弟小川早已兴奋得坐不住,一会儿数着窗外掠过的汽车,一会儿又缠着后爸,追问着爷爷家今年准备了多少挂“大地红”。后爸的脸上,也挂着一种即将“衣锦还乡”般的、轻松而惬意的笑容,耐心地回答着儿子所有幼稚的问题。而母亲,则从上车起就微微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头微蹙,摆出一副被路途劳顿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姿态。
张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像一个混入了某个剧团的、没有台词的旁观者,清醒地知道,这出名为“团圆”的年度大戏,从他们踏上这辆公交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拉开了序幕。每个人,都有自己早已被设定好的角色。
弟弟是万众瞩目的“核心资产”,后爸是荣归故里的“功臣”,母亲是矜贵的“功臣之母”,而她,则是那个懂事的、 尚有功用的“附属品”。
车行两个多小时,在一处尘土飞扬的乡镇路口停下。下了车,再踩着坑洼不平的土路走上一刻钟,那座熟悉的、青砖黛瓦的农家院落便遥遥在望。院门口,二伯父正揣着手,和几个邻居闲聊,看见他们,立刻咧开嘴笑了,远远地就朝屋里喊了一嗓子:“老四回来啦!”
这一声,像一道拉开庆典的号令。
年迈的爷爷奶奶几乎是立刻就从屋里迎了出来,所有的目光,都精准地、毫无偏移地,落在了后爸身后的那个小男孩身上。
“我的乖孙,快让奶奶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奶奶那双布满了皱纹的手,像抚摸稀世珍宝一样,在小川的头顶和脸颊上爱怜地摩挲着。
爷爷则乐呵呵地从兜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沉甸甸的大红包,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小川的口袋,惹得小川一阵欢呼。后爸笑着,将手里提着的烟酒和点心递过去,二伯父也走上前,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兄弟俩一起进了屋。
这场热闹的、以血缘为核心的欢迎仪式中,张宁和母亲,像是两个被落在后面的、迟到的宾客。母亲适时地轻咳了两声,奶奶立刻回过神来,赶忙拉住她的手:“看我,光顾着看孙子了。媳妇儿,快进屋坐,外面冷。你身子不好,可别冻着了。”
母亲因为常年身体不适,早已被赋予了“免劳动”的特权。她微笑着和公婆寒暄了几句,便被奶奶客气地请进了温暖的堂屋,在那个靠近煤炉的、最暖和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这幅众星捧月的画面,每年都会上演两次,一次春节,一次中秋。张甯早已习惯了自己在这幅画面中的位置——一个位于取景框之外的、沉默的背景板。
张宁安静地跟在后面,将自己和母亲的背包放在门后的角落,然后,她甚至没有朝堂屋里多看一眼,便熟门熟路地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径直走向了院子另一头那间蒸汽氤氲、人声嘈杂的厨房。
那里,才是她的“战场”。
厨房里,热气蒸腾。
二伯母正满头大汗地在一口巨大的铁锅前,与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鱼搏斗。她的两个女儿,一个上初二的堂妹叫琳琳,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叫雯雯,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与一盆土豆较劲,小脸被灶膛里透出的火光映得通红。
“姐!”
看到张甯进来,两个小丫头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齐声喊道。
“小甯来了,”二伯母回过头,看到她挽起的袖子,连忙说道,“快别动手,外面冷,你进屋去烤烤火,这里我一个人就忙得过来。”
张甯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旁边的一条小板凳,极其自然地在灶膛前坐了下来,熟练地抄起火钳,将几块劈好的木柴,稳稳地架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里。火苗“呼”地一下蹿高,舔舐着乌黑的锅底,发出噼啪的声响。
她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二伯母看着她那张平静的、没什么表情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无奈又感激地笑了笑,转回头,继续与那条大鱼战斗。
这间小小的厨房,是这座院落里,另一个独立而平行的世界。堂屋里是男人们的指点江山,是血脉传承的其乐融融;而这里,是女人们的兵荒马乱,是维持那份“其乐融融”所必须付出的、琐碎而辛劳的代价。
忙碌的间隙,二伯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手中的活,用一种带着点讨好的、商量的语气开口道:“对了,小甯,你可是咱们家最有学问的状元。等会儿吃完饭,能不能帮你堂妹琳琳看看她的功课?她今年上初二,那物理、数学,真是要把她给愁死了。”
“不用等吃完饭,”张甯的目光没有离开灶膛里跳动的火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现在边烧火边看就行。拿来吧。”
“那敢情好!”二伯母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她知道这个侄女的脾气,看似清冷,实则最是外冷内热,只要你拿出真心,她从不拿捏姿态。“那敢情好!琳琳,还不快谢谢你姐!”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围裙擦了擦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张甯,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赞叹,“小甯啊,这次期末考试,又是第一吧?我听你爸说了,市里重点高中,几千个尖子生呢,你还能回回考第一,真是给咱们老刘家……呃,给你妈长脸!”
她话到嘴边,顿了一下,又巧妙地转了个弯。这个小小的口误,像一粒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张甯心中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但她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张甯知道,二伯母没有恶意,恰恰相反,在座的这些人里,二伯母是待她最真诚的一个。但这份真诚的背后,是更深层次的、现实的考量。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二伯母因为只生了两个女儿,一直都处在一种微妙的、需要不断证明自己价值的焦虑之中。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儿的学业上。而张甯,这个市重点高中的年级第一,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值得夸耀的“别人家的孩子”,更是一个活生生的、可以触摸到的“希望样本”,一个能为自己女儿的未来,提供最直接、最有效帮助的“宝贵资源”。
张甯的存在,对她而言,是一种互惠互利的联盟。她用自己的善意与接纳,换取张甯为她女儿提供的、无价的学业指导。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属于女人们之间的、最原始的“结盟”。
所以,在这间厨房里,张甯不是那个“外人”,不是那个“拖油瓶”。
她是“宁姐”,是能解开数学难题的“学神”,是一个拥有着独特价值的、被需要的存在。
这份“被需要”,让她得以在这座孤岛上,找到一块可以暂时落脚的、坚实的礁石。
“哎!”堂妹琳琳如蒙大赦,一溜烟地就跑回了自己房间,片刻之后,便抱着一本练习册,献宝似的冲了回来。
小小的厨房里,迅速形成了一幅奇异而又和谐的画面。
张甯依旧稳稳地坐在那条小板凳上,左手拿着火钳,有条不紊地控制着灶膛里的火候,右手接过堂妹的练习册,摊在自己膝上。初二的物理题对她而言,简单得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琳琳和小堂妹雯雯一左一右地挤在她身边,像两只求知若渴的小鹌鹑,崇拜地看着她。而二伯母,则一边利落地给大鱼开膛破肚,一边侧着耳朵,欣慰地听着。
“你看这道题,”张甯的声音清清冷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这间被油烟和水汽充斥的厨房里,开辟出了一片属于逻辑与理性的、清晰的真空地带,“它问的是,用一个定滑轮和一个动滑轮组成的滑轮组,匀速吊起一个一百牛的重物,最少需要用多大的力。你错在哪儿了?”
琳琳凑过去,指着图上自己画的、一团乱麻般的受力分析,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我把绳子的段数数错了,我以为是四段,就直接用一百除以四了……”
“滑轮组省力的核心,不是看你画了多少根绳子,而是看有多少段绳子,在直接‘承担’那个动滑轮和重物的总重量。”张甯拿起一支铅笔,在那张草图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圈,“你看,这个动滑轮,有几段绳子在向上拉它?”
“两……两段?”
“对,”张甯点了点头,她的讲解,没有丝毫多余的废话,精准得如同一把手术刀,“所以,在不考虑滑轮自重和摩擦力的情况下,你的拉力,就是总重量的二分之一。是五十牛,不是二十五牛。这叫‘受力分析’,物理学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你得先找到那个核心的、需要被解决的‘受力体’,然后去看它周围,有多少个‘作用力’在拉它,或者推它。搞清楚这个,就不会错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块新的木柴添进灶膛。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冷酷的、理性的光芒。她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船长,在惊涛骇浪中,一眼就能看穿那最根本的、驱动着所有风暴的洋流走向。
“姐,你好厉害啊……”琳琳看着那瞬间变得清晰明了的图解,发自内心地感叹道,“老师讲了好几遍,我都没听懂。”
张甯没有回应这份赞美,只是将练习册翻到了下一页,淡淡地问道:“还有哪里不会?”
她沉浸在这种纯粹的、逻辑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暂时地,从那个名为“张甯”的、充满了尴尬与疏离的角色中抽离出来。在这里,没有血缘,没有亲疏,没有谁是谁的附属品。只有问题,和答案。只有因,和果。一切都清晰,分明,且公平。
张甯也不催促,将练习册放在膝上,站起身。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水,将那块抹布涮洗干净,拧干,然后开始擦拭那张准备用来吃饭的、油腻腻的八仙桌。桌面上那些陈年的油渍和斑驳的印记,在她稳定而有力的擦拭下,一点点地褪去,露出了木头本来的、暗红色的纹理。
她擦完桌子,又从碗柜里抱出十几只碗和配套的筷子,开始按照记忆中每个人的位置,一一摆放。爷爷奶奶的主位,后爸和二伯父的上位,母亲和小川靠近火炉的位置,二伯母和两个堂妹的位置,以及……她自己的,那个永远在最外侧,最靠近厨房门口,最方便起身添饭、收拾碗筷的位置。
每一个动作都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这套流程早已刻进了她的肌肉记忆里。在这个空间里,她是一个高效、精准,却又近乎透明的“功能性”存在。她的价值,体现在她所完成的每一项具体事务里——一膛烧旺的火,一张擦净的桌子,一道解出的难题,一摞摆好的碗筷。
“姐,我算出来了!”琳琳拿着本子又跑了过来,脸上洋溢着攻克难题后的、纯粹的喜悦。
张甯接过本子,目光扫过那一行行虽然歪歪扭扭、但逻辑清晰的解题步骤,点了点头:“嗯,对了。过程稍微有点繁琐,可以简化。你看这里,把这两个式子联立,直接消元,一步就能得到答案。”
她用铅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两行简洁的推导过程,那清晰的思路和工整的字迹,让琳琳又是一阵惊叹。
“开饭咯!”
随着二伯母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堂屋里的男人们立刻结束了关于国家大事的讨论,奶奶也牵着小川的手走了过来。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端上桌:红烧大鱼、东坡肘子、凉拌鸡、海带炖鸭……几乎都是硬菜,充满了乡土人家最朴素的热情与炫耀。
“来,都坐,都坐!”爷爷举起酒杯,乐呵呵地发话了,“今天除夕,老大和老三她们嫁出去了,按规矩不能在娘家过年。老五家那小子是外姓,不算。就咱们自家人,都别客气!来,为了咱们家的大功臣,老四和小川,咱们走一个!”